宮闕有貪歡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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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兩刻后,蘭月回來時神色驚慌,跑得氣喘吁吁:“姑娘!” 她扶住門框喚了一聲,喘了口氣,就繼續跑進屋來,邊緩氣邊告訴她:“姑娘……教坊那邊來人傳話,說江公公開口,讓姑娘去含元殿的宴席上獻個曲!” 顧燕時驚然起身:“什么?” “真的!”蘭月上前,一把拉住她,神色間多有幾許激動,“或是……或是江公公看在那五十兩銀子的面子上愿意幫我們一把?” 顧燕時秀眉蹙起。 她不信。 相較于相信江德陽是看在那五十兩銀子的份上愿意幫她一把,她更愿意相信江德陽還是對她有所圖謀。 但是…… 顧燕時咬一咬牙,回身取下了擱在矮柜上的琵琶。 她得去。 留給她的時間已不多了,露臉地機會必要抓住。至于江德陽若還對她有所圖謀,她只能拼著一手琵琶絕技賭上一賭。 含元殿的宮宴上身份尊貴者眾多,她賭她能博得一聲稱贊。 宗親朝臣也好,嬪妃命婦也罷。只消有人看得上她的琴技,江德陽許就不得不為此留下她以備不時之需,也未必還有膽子圖謀其他。 她在賭。 第3章 獻曲 夕陽西斜,天已冷了下來。顧燕時懷抱琵琶趕去含元殿,身上發舊的斗篷難以御寒,直逼得她走得越來越快。 含元殿中,絲竹雅樂聲繾綣漾開,舞姬帔帛飄逸若畫中仙,席間君臣笑容盈面。 淑妃坐在御案旁伴駕,玉指剝著葡萄四下一望,就笑起來:“江公公說的琵琶樂伎究竟何許人也?等了這么半晌,竟還不見人影?!?/br> 江德陽聞聲忙上前,賠著笑作揖:“快了,快了。這幾日下雪,路難行,從教坊過來又遠了些……” “你這話就奇怪?!笔珏i起秀眉,“既打算讓她獻藝,怎的不早些讓她過來候著?” 她生得嬌俏,說話向來也嬌聲軟語。眼下添了兩分不快,聲音就尖刻起來,江德陽趕忙一揖,含糊道:“是下奴忙得忘了……” 話剛出口,他身邊的小宦官溜著墻邊入了殿,朝他一揖:“公公,來了?!?/br> 江德陽舒氣,轉而一擺手,命歌舞姬退下,又親自搬了張雕花繡墩置于殿中。 安靜突然而至,眾人不禁都望向殿門。不過多時,就見一十四五歲的姑娘進了門來。 她烏發半綰,髻上只一支簡單的木釵。身上暗紅的齊胸襦裙已洗得發烏,銀灰團花的帔帛更已舊得飄不起來??绅埵沁@樣,也難掩出塵仙姿。 御案邊,淑妃拈著葡萄的手滯了一下,心底竟生出一股緊張。 顧燕時不敢抬頭。她從未參過這樣的宴席,眾目睽睽之間只聞自己的心跳快如鼓擊。 行至繡墩邊,她深吸一口氣,端端正正地落座下去。 眾人的神情都一僵。 黛眉星目、芙蓉雪腮,眼前佳人美是美的。 可圣駕在前,她禮都沒見上一個。 一時之間,數道目光悄無聲息地掃向九五之尊。他好像沒有察覺,悠然執盞,抿了口酒。 接著弦音一動,便將眾人的心神又拉回去。 曲音漸起,初時低啞悠緩,旋而有肅殺之勢,冷意迸發,似風雪襲面。端坐殿中的美人面色倒沒什么變動,只秀眉微鎖了兩分,星眸稍沉。 蘇曜又抿了口酒。 他看著眼前,眸中透出三分玩味,視線凝在琵琶上描繪的燕子銜泥紋上。 有趣。 肅殺轉淡,曲調忽而詭異了那么一剎,接著陡然明快。叮咚清越的幾聲,若冰山融化變作清泉,潺潺流淌滋養萬物。而后這清越聲漾開,曲調變得溫柔流暢,直令殿中深沉的熏香味都顯得清新了三分。 聽者皆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覺得胸中開闊,心曠神怡。 最后,這曲調就在這片溫柔里轉淡、終了。 殿中的安靜好生持續了一會兒,直至拊掌聲響起。 一聲、兩聲,眾人醒過神,循聲望去,就見拊掌的乃是九五之尊。他清雋的面容上含起笑,語聲朗然:“是什么曲?竟未聽過?!?/br> 他語中的稱贊之意令顧燕時心弦一松,她立起身,沉靜道:“近來風雪多,這曲子是我來時看到積雪臨時起意編的,就叫《瑞雪兆豐年》吧?!?/br> “瑞雪兆豐年?!碧K曜斂目,自言自語地細品。身邊的淑妃看著他的神情終是忍不住了,美眸凌凌挑起:“曲是好曲,名字卻俗。再有,你入殿時禮都不見一個,陛下問話亦答得毫無恭敬之意,你的規矩是誰教的!” 顧燕時心底打顫。 她太緊張了,進殿時頭皮發麻,手也發僵,滿心都在想如何以一曲搏得出路,哪還顧得上禮數。 “我……”她剛欲開口,貴妃卻笑起來:“淑妃meimei平日總說我脾氣不好,今天怎的自己火氣也這么大了?” 她邊說邊笑看顧燕時,又朝皇帝頷一頷首:“臣妾倒覺得規矩可以慢慢學,這樣的技藝卻難得。臣妾還有個不情之請——眼下這后宮之中姐妹太少了,不如讓這位姑娘來跟臣妾做個伴?” 淑妃面露怒色:“貴妃jiejie……” 顧燕時適才剛剛松下的心弦驟又繃緊。 她覺得貴妃與淑妃仿佛兩個江湖俠客,說話間刀光劍影,這劍影原與她并不相干,但偏偏掃到了她。 她屏息看向皇帝,這是她第一次直視這位新君。 如蘭月所言,他如傳言中一樣玉樹臨風、氣度不凡。他以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慵懶地沉吟。 不多時,他啟唇:“也好,那就……” “不……”眼見他要應允,顧燕時終于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我,我不能進后宮……”她連連搖頭,“我是……我是先帝妃嬪?!?/br> 話音落定,滿座死寂。 貴妃僵住,淑妃亦僵住。宗親、朝臣、命婦無不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又窒息地望向九五之尊。 蘇曜神情未變,只眼底微不可尋地微微一凜。 接著,一聲輕笑緩解了殿中僵硬的氣氛:“原來如此,是朕冒犯了?!?/br> 他說著,眉宇微挑:“給這位母妃添個席位吧?!?/br> “這位母妃”。 殿中的尷尬隨著這四個字徹底消散。 先帝晚年昏聵,人盡皆知,后宮妃嬪多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全。 新君不識得很正常,貴妃不識得更正常。 很快,兩名宦官沉默無聲地上前,為顧燕時添了一席。 她是長輩,理當入上座。他們便將貴妃的席位向后挪了挪,為她置上了桌椅佳肴。 蘇曜抿笑:“母妃請?!?/br> 顧燕時強定心神,安安靜靜地入了席。 面前盡是珍饈美味,泰半菜肴她見都沒見過,卻沒心思吃。 她抱著琵琶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底一片陰郁。 事情辦砸了。 她原本只想來獻個曲就走,不論席間誰聽著覺得好,都可讓江德陽知道她的本事,讓她留在教坊。 可現下她被逼得當眾說出了自己乃先帝妃嬪的身份,原本要暗度陳倉的事就被拿到了臺面上,便是誰夸她都沒用了,江德陽必不敢留她。 “唉?!鳖櫻鄷r嘆息。 “母妃?!碧K曜銜笑一喚。 她后脊繃緊,舉目望去。蘇曜含著笑:“琵琶可先交由宮人收著?!?/br>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抱著琵琶。 “免得用膳時再碰壞,還要叫工匠修?!彼终f。 顧燕時眼底一震,面容發白。 她身上莫名冷了一陣,眼睛怔怔地對上他的笑眼。他目光一轉,不再看她,就著淑妃的手吃了口菜。 他認出她了…… 他知道她就是那日摔了琵琶的人。 顧燕時腦海中亂成一團,心咚咚重跳,僵坐在那兒的身形變得更僵。 蘇曜不著痕跡地乜了她一眼。 這么緊張嗎? 小母妃鴿子膽。 . 宮宴在一個時辰后散去,圣駕離殿時,除了顧燕時這個“長輩”,滿座盡叩拜恭送。 等圣駕走了,無數目光又沉默地投過來,靜等顧燕時離席。 顧燕時早已如坐針氈,見狀忙起了身,悶頭往外走去。 席間稀稀拉拉地響起一片恭送聲,她聽得出他們多有不情愿。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不配。 她才十五歲,進宮半年,只侍奉過先帝兩回,更無兒無女。能被尊封為太貴人,是因本朝重孝道。若刻薄些說,她不過是個地方官吏送進宮來討巧的“禮物”。 步出殿門,寒風撲面而至。 蘭月已在外等候多時,見顧燕時出來便忙上前為她攏上斗篷。 “可成了么?”蘭月問。 顧燕時眸色沉了一沉:“回去再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