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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是不疼愛她,往日里聽她自己顛顛倒倒說什么“我們當公主郡主的姑娘,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國離家,和親遠嫁,學什么琴棋書畫啊,反正那些異邦人也欣賞不來,還不如學個他們當地的馬頭琴”時,他還氣過她總胡說八道,也曾想過他怎會讓她去國離家和親遠嫁。 那時未料到終有一日她所言成讖,而他竟沒有怎么猶豫就選擇了犧牲她??伤怀癁榫?,撫四方,牧萬民,肩有重責,他只能如此選擇。 天子這條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靜靜地坐在一張杌凳上,她聽懂了皇帝的態度,也聽懂了他雖然告訴她可以發表意見,但實際上他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意見。生在皇家,該懂的她都懂,且她行過千里路,也讀過千卷書,還起碼幫京城中不學無術的貴族少年們代寫過上百份時政課業,因此她也猜出了這樁親事背后的波瀾暗涌。 皇帝問她對和親有何意見,固然皇帝不喜歡她有什么意見,不過她其實也真的沒有什么意見。從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應過了,她不覺得這第三道劫數她還能有不應之理,她只是一直沒有去想它罷了。 老道說她一旦和親,小命休矣。她從前的確很抗拒這件事,這花花世界如此爛漫多姿,她是想要活著的,誰不想要活著呢。但舍她一人遠嫁,可使萬民早日脫離戰火,盡管和親說不定會令她殞命,她也無法說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養長大,即便為他們而死,也是死得其所。這命運雖然殘酷,但或許是她早料到了有這么一日的緣故,她并無自憐,也無哀傷。 她去過冥司,知道了人死后將有幽魂歸于地府,渡思不得泉,過斷生門,飲忘川水,上輪回臺,入往生樹,然后像一張白紙一樣投身到一個新的地方,做一個新的人。那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怕。 去往烏儺素,何嘗不是去往一個孤獨的新地方,斬斷前塵,做一個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么大區別呢? 因此她并沒有告訴皇帝當年老道對她的讖語,她抱著手爐,想了一會兒,回答皇帝:“皇兄既認為這是一樁好姻緣,那必定是一樁好姻緣了,臣妹但憑皇兄安排?!?/br> 回到十花樓,已是傍晚時分。午后下了一場雪,此時雪雖停了,天色卻仍不好。院中亮起燈籠,彩燈白雪,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穿過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響坐在一棵云松下掩面低泣,姚黃則站在一旁柔聲安慰。這個組合太過新鮮,讓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驅使她過去問問。 按理說她一進門他們就該發現她,但因梨響沉浸在悲傷中,而姚黃剛化形不久,對身體的掌握還不夠熟練,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兩人都沒發現,還在自顧自說著話。 梨響邊哭邊道:“我同朱槿說,我們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陪著她安穩度過此生罷了,可沒想到朱槿他居然還是那樣冷心絕情,問我‘你可還記得,每一世,到了最后的時刻,你總會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梨響恨得聲音都沙了起來,“我當然記得,過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后都是他殺了她!” 姚黃拍著梨響的背幫她順氣:“你這是氣話,”他道,“她原本無情無愛亦無欲,復生后入凡轉世,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為了習得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癡。習得一種情感,那一世她的歷練也便結束了,再多待不僅毫無意義,實則還是在耽誤她,朱槿那么做其實無可厚非?!?/br> 梨響絞緊拭淚的絲帕,滴滴垂淚:“可這一世她不一樣,這是最后一世,她帶著從前習得的所有情感來到這一世,有了喜怒哀樂,那樣靈動可愛,朱槿他怎么舍得,怎么能眼睜睜地……” 姚黃打斷了她的話:“朱槿亦是不舍,可這一世她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完成這三道劫數。為了獲取一個完整人格,她已經歷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學習,她還需得再重來一世??僧斈瓿醮ぶ髦粸樗隽耸呔叻曹|,若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們之力,又去何處幫她尋一具不會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軀?下一世我們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穩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爭奪覬覦?到時會生出多少事端,只怕我們根本無法掌控?!?/br> 梨響拭淚:“我也知道……我只是舍不得,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畢歸位列神的她還是一個人嗎?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幾十年,哪怕讓我再多陪她幾年……” 姚黃輕聲一嘆:“前兩次劫數,應了,也化了,興許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別再埋怨朱槿了,若這第三道劫數亦能最終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學得那些知識……”他邊轉身邊道,“那,待她習得凡人的背負為何、憂懼為何,愛為何、愛之甜蜜與苦痛又為何,完成這一世的修行,我保證朱槿絕不會再像前幾世那樣。你要知道他非鐵石心腸,他也不忍,所以你會有時間陪她……”姚黃突然噤聲,一雙銳目驀地睜大了,“……花主?!?/br> 不遠處的廊檐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張臉慘白,凝視他們片刻,低啞道:“你們方才,說的是我?” 八個字似巨浪打來,牡丹姚帝見慣了世面,向來從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亂起來,聲音失了鎮定:“花主聽岔了,我們……”一時卻不知該找個什么借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