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羲翎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誰的記憶,沈既明在鬼門關前視死如歸的神情與眼前景象交織在一起,他頭痛欲裂,近乎崩潰。 而察覺到羲翎的異常,黃袍加身的沈既明默然伸出手,用燒傷的指尖撫上羲翎的發頂。 羲翎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戾氣,宛如一只長滿長刺的刺猬,稍有不慎便會鮮血淋漓。沈既明本已遍體鱗傷,此舉于他而言無異于飛蛾撲火。他尚不能自救,又何以施予他人安撫。 沈既明為何如此?! 難以言述的情感自胸腔騰起,令人癡狂,戰栗不已。羲翎幾乎以為他在憎恨著面前的男人,恨他的逃離,恨他的決然,恨他一雙盲眼看不破他人心意。 這份恨意令羲翎愈發偏執。 他不會讓沈既明逃掉的,他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哪怕追到刀山火海,地獄天牢,他都不會松手。 沈既明,沈既明! 羲翎好看的額上冷汗淋漓,他近萬年不曾有過如此濃烈的情感,眼下悉數爆發,貫來冷淡的寂夜神君竟成了至危至險的人物。 而真正的沈既明還不知羲翎究竟夢見了什么,他掏出手帕為羲翎拭去額上水光,心道,這未免也睡得過于久了。 沈既明自羲翎昏厥后,獨身一人撐起羲翎,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人送進了杏林堂。仁術經驗老道,離八百里遠就診出羲翎修為潰散。羲翎作為天地間地位最高的武神,修為一事非同小可,畢竟寂夜神君為眾神所敬仰可不只是靠著一張出塵絕艷的俊臉,若非他修為高深,怎配得上與日月同尊的名號。多少魑魅魍魎死死盯著羲翎,恨不得扎小人去詛咒這個壓得他們不敢作亂的神仙。寂夜神君實力大削的事如若泄露出去,天地間必有大亂。 仁術無法進入九重天,只好請兩位神君暫住杏林堂,以便他隨時診脈開方子。然羲翎這非傷非病,事關神劫,縱使醫者仁心亦是有心無力。無外乎燒些寧神的草藥,以免夢魘趁虛而入。仁術見寒徹神君的眼神清明許多,心知沈既明的病癥許是快好了,于是放心地將羲翎交與沈既明照顧。 沈既明意外地發覺自己并不記仇,氣得快忘得也快,他見羲翎口嘔鮮血失去意識,什么氣憤惱怒都跑了個沒影,只剩下羲翎蒼白的臉。比起什么修為,他更關心羲翎的身體是否抱恙。羲翎昏迷的這幾日,始終是沈既明在床頭守著,生怕羲翎再生什么意外。 也不知道和寂夜神君藕斷絲連的那個凡人究竟何許人也,神劫結束以后,那凡人是否也會飛升為仙,他是不是還得提前準備個新婚賀禮才行。 他從身上摸出一塊原石來回打量。 這是他和羲翎在青丘山睡過的那一塊,羲翎說這里頭的翡翠價值連城,沈既明心生好奇,就偷偷敲了一塊下來。事實證明寂夜神君果然火眼金睛,巨石外除了薄薄的一層石衣外,里頭果然裹著上等無暇的玉料。沈既明稀奇不已,便一直留著。 他送不起什么好的,寂夜神君成親這么大的事總不能再送兩個梅花餅過去。 他一面等羲翎醒來,一面擺弄手里的石頭。 功夫不負有心人,羲翎可算是醒了,沈既明還來不及面露喜色,羲翎見了他倒向是看見仇人似的,一雙眉頭擰得死緊,他一把拉過沈既明的腕子,粗暴地將人壓制在床榻上。沈既明對羲翎毫無備心,輕易地被得了手。他驚愕而愣怔,兩只手被禁錮在頭頂,整個人都被羲翎寬厚的胸膛籠罩著。 這樣的姿勢著實曖昧了,偷偷借閱桃色話本子的十九殿下干咳兩聲,小聲道:神君?神君?回神? 羲翎面色不改,仍像是沈既明欠他錢似的盯著他。 神君,我,我是沈既明,神君是不是睡迷糊了。 神君莫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羲翎的視線終于清晰起來,定格與面前生動活潑的面容前。同樣的一張臉,又與夢中判若兩人,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 掩藏在歡笑的皮rou下,身下這副身體究竟遭受怎樣的過去? 羲翎清醒過來,依舊不愿放開沈既明。生怕自己松開手,這個人就飛似的永遠消失在他眼前,他是真的怕了。事到如今,縱使是寂夜神君也不得不承認,他對沈既明的渴望與占有非同尋常,這樣的情感絕不是簡單的同伴或戰友。羲翎從未嘗過情愛,可他并非全然不懂。 這是愛欲。 神君,咱們不若開誠布公地聊一聊,有些事還是說開了比較好。沈既明試圖把話說得理直氣壯一些:我是真的不知道哪里惹得您不快,您好歹告訴我,自己生悶氣不理人算是怎么回事,好歹也是活了上萬年的大人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似的 神君是不是對李龍城頗具微詞,可我看神君前段時日的所作所為和李龍城那小子如出一轍。他十二歲的時候我問他喜歡什么樣的姑娘,我就只是隨口問上這么一句而已。那個兔崽子扭頭就走,整三天沒搭理我一句話。我那時候好歹還是個皇子,可給他厲害壞了。 羲翎聽見李龍城三個字就要沉下臉,又聽沈既明提起喜歡的姑娘,微怔片刻,突然道: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沈既明一時語塞,寂夜神君的腦子和修為一起潰散了不成? 羲翎鍥而不舍:什么樣的。 羲翎意識到自己對那個名為李龍城的男人滿腔的怒意,這來源于沈既明與他曾經的糾纏,而他終于想起至關重要的一點,李龍城心悅于沈既明不假,沈既明也確實放不下他,而這并不等同沈既明也是個斷袖。沈既明對李龍城只有兄長情誼,他大概與其他男人一樣,是喜歡女人的。 沈既明思索片刻,笑了笑:我喜歡長得像立冬的。 立冬。羲翎重復道。 就是看起來很冷的類型。 羲翎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放開沈既明,下床整理好衣冠,道:嗯,若有這樣的女子,我會幫你留意。 沈既明無言以對,只好生硬地換個話題:神君這一覺睡得可安好。 這可謂是實打實的沒話找話說了,沈既明扶額,一覺醒來辛苦萬年練來的修為都沒了,換誰誰能睡得安穩。羲翎面上閃過一絲陰鷙,他握了握拳,夢中片段掠過腦海,該死,火氣又壓不住了。 那段本該屬于沈既明的記憶憑空地闖進他的夢里,甚至撩撥起他沉寂萬年的愛欲,羲翎以為,情愛一詞本是世間至純至美的。他冷清慣了,每每見本無緣分的一對對男女彼此心生愛慕,攜手共度一生,這樣的感情令他欽佩。哪怕是魂燈里關著的狼男,他手上沾染太多殺孽,卻依舊執念于心愛的姑娘。冬靈恐怕是那狼男心中最后的一絲善念了。 而為什么他的對沈既明的愛欲如此強硬,甚至是極端? 若非親身經歷,他恐怕永遠不會相信他會因沈既明的逃避而扼住他的喉嚨。堂堂三天神君,不能坦然面對情愛,居然使出這樣下三濫的招數逼迫沈既明就范。他算什么神?連凡人也不如。 羲翎要往外走,被沈既明急急叫?。荷窬氵@事上哪兒去。 這里是杏林堂,我已無礙,自然是去人間化解狼男遺愿,這是冥王的委托。 沈既明有點吃不準羲翎的態度:神君就,這么下去? 不然如何下去。 斟酌一番用詞,沈既明重新開口:神君對神劫可有感知? 什么意思? 神君還能用盤古劍嗎? 羲翎揮袖召喚武器,巨劍應聲而出,而羲翎卻握不住它的劍柄,劍身跌在地上,險些給仁術的地面砸出一個窟窿來。 羲翎的臉色更難看了:如你所見。 這回他是真的和凡人無異了。 神君位高權重,難免有不是真心拜服的,貿然入世恐有不測。沈既明認真道:我與仁術將此事瞞了下來,我估計云想容與天上不少神仙有交情,神君失去修為,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停了停,又道:我虧欠神君良多,神君不計前嫌,又幾次出手幫我,我自是不會背叛神君。 沈既明說得這樣真誠坦蕩,只顯得羲翎方才的心思更加見不得人。 羲翎道:良禽擇木而棲,我修為盡損,往日里看不慣我的恐怕不在少數,你我相離一段時日也好。你靈力運轉依舊生澀,不要被我拖累了你。 沈既明登時氣成一只煮熟的海蝦。 這人果然被帶走了腦子! 神君你若對我有不滿為何不直說,非得費盡心思找理由與我吵架? 并非與你吵架,你們人間有言,大難臨頭各自飛,我認為有一定的道理。 大難臨頭各自飛前頭還有一句,沈既明氣笑了:叫夫妻本是同林鳥。你我又不是夫妻,為什么要各自飛? 羲翎正欲還口。 仁術急匆匆叩響房門:二位神君,別吵了,天上有大事。 沈既明:好啊仁術,看著你挺老實的人,怎么知道我和神君在吵架?是不是偷聽了。 仁術擦了擦額上的汗:神君們的聲音太大,想聽不見都難!寂夜神君修為受損一事不知怎么漏了出去,現在天上可謂是炸開了鍋了,方才有仙童來報,有人向陛下上諫,說寒徹神君覬覦九天真神的仙位,刻意接近騙取信任,才毀了寂夜神君的修為。那人把條條件件列舉得一清二楚。陛下大怒,下令追捕寒徹神君,洛清真人力保寒徹神君無辜,兩伙人在大殿內起了爭執,不可開交,神君們快去看看吧! 說什么來什么,羲翎從地府回來才幾天,怎么這事就傳得如此之廣。何況羲翎出事是在鬼門關以外,冥王和云想容都不該知道才是。這消息從地府傳到天上,若說背后沒有刻意的推波助瀾,鬼都不信。 沈既明心急如焚,他強迫自己冷靜,蓄意加害寂夜神君這個罪名可不小,他白得了三天神君的仙位,定然會有看不慣的人要拉他下馬。沈既明自認多活的這些年都是賺的,他的死不足惜,而這挑撥離間的話術與他在地府時鬼兵所言如出一轍,若這人并非不忿他的仙位,而意在對羲翎不利,他不得不多想。 沈既明轉身,堅定道:神君,你信不信我。 夢中無神的雙眸此時堅若磐石,羲翎恍惚片刻。 猛然間,羲翎周身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寒氣,整座杏林堂幾乎都快被他凍住了。沈既明心下一驚,難道羲翎聽信了這份說辭,以為是自己謀求仙位而加害于他? 羲翎未有反應,靜默地佇立。 神神君 半晌,羲翎啞聲問道:你飛升以前,登基以后,是否曾在高臺上燎傷過手? 沈既明不知好端端地怎提起這個,心中驚異:神君如何知曉?我上回并未與神君言及 你被燎傷以后,可有人上前幫你? 沈既明尷尬道:還能有誰,就你最不喜歡的那個,李龍城。我雖登基,但我眼盲口啞,又無實權,只是個傀儡皇帝而已。大事小情都是李龍城在管。底下人摸不準他的心思,不敢輕易動我,當日我被燒傷,他人不敢動,是李龍城第一個過來查看我傷情。 果然如此。 沈既明飛升以前是徹底的瞎子,他的記憶中怎么會有如此清晰的景象。 他所夢的并非沈既明的記憶,而是那李龍城的。 羲翎宛如被潑了一盆寒冬里的冰水。 他怎么會有李龍城的記憶? 第52章 事關重大,甚至洛清也牽涉其中,沈既明急得火急火燎,未能注意羲翎愈發蒼白的臉色。他抬手召了傳送門,拉住羲翎的袖口一齊邁了過去,仁術緊隨其后。三人在門的另一端站定腳步,當即愕然。2 上重天絲毫不見往日里的安寧寂靜,大殿里烏泱泱地人擠著人,沈既明于法術一道并不精通,連傳送門也未能精確地掌握,他竟將傳送門召在大殿的正中央。于是,三人于眾目睽睽之下自門內走出,耳畔不斷傳來焦躁的爭執聲。 陛下!寂夜神君身份何等尊貴!竟為沈既明這個撿漏的凡人損傷修為,若留此人,必有后患! 沈既明心下一驚,還不等張嘴,又一道斯文而強硬的聲音響起:陛下,小仙愿以人頭作保,寒徹神君絕非眼高手低貪圖仙位之人。自寒徹神君飛升以來,天界與寒徹神君結交者寥寥無幾,在座各位真正與神君說過話的唯數人而已,既從未深交,何以一口咬定寒徹神君品性不佳?這未免過于武斷。 沈既明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以洛清如此信任,只是洛清真人頗受敬重,唯有此事不足信服眾神。沈既明冒然闖入,嘈雜的大殿鴉雀無聲,眨眼的功夫,又重新掀起一股更大的風浪。 沈既明!你竟還敢出現! 來人!壓下這個逆賊! 沈既明!神君愿與你同位,陛下又賜你尊號,誰知你如此不知好歹,竟癡心妄想九天真神的仙位。若你肯勤加修煉,我們自然也不會說什么,誰知你滿心旁門左道,寂夜神君乃與天地同生日月同尊的第一武神,你可知你犯下得是什么罪? 仁術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心中默默無言,他亦不知其中內情,不敢斷定寂夜神君修為散一事是否果真與沈既明有關。之事這些大殿里的神仙們一個賽一個地能說會道,平日里對羲翎總是畏大于敬,背后里偷偷不忿的又不知有多少。這會兒又正義凜然地打著寂夜神君的幌子,可見此舉也未必出于真心。 至于他們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尚未可知。 羲翎隱約猜測到他歷劫時的身份,胸腔里震搖得厲害,周身的視線與人聲一并淡漠起來,眼眸里只瞧得見沈既明這個人。此時的沈既明欲述無言,手足無措,不可謂不狼狽。這副模樣與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某些畫面重合在一起,腦海中刺痛不已。 大殿內爆發出一道脆響,似乎是有什么物件被摔碎了,眾神定睛一瞧,寂夜神君腳下不知何時結出一層極厚的冰霜,剛剛凝好又被神君親自踏出裂痕。羲翎反握住沈既明細瘦的腕子,步步緊逼,低沉道:解釋。 沈既明不解其意,不由得一怔:什么? 他們所言是真是假,為何不解釋。 羲翎面若霜寒,滿身冷氣,直叫人汗毛聳立。沈既明茫然地與之注視,寂夜神君何出此言,難道羲翎當真以為他的修為是沈既明有心所為。他們好歹同睡同吃有相當一段時日,難道他在心里當真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