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奈何官大一級壓死人,沈既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與羲翎之間的巨大鴻溝,這可不是天地賜他個尊號就足以彌補的,他爭不過羲翎,就算爭得過,這話題本身也無甚意義。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有這功夫都夠李龍城投兩回的人胎了。反正這話不是沈既明自己厚著臉皮說的,要是李大將軍的生魂不滿被編排,還請他挪挪尊步,半夜去爬羲翎的窗子,找寂夜神君算賬去,只要他有這個本事。冤有頭債有主的,只要別來找他沈既明就成。 再說,寂夜神君當真不知自己抓錯了重點?他鼓足勇氣開誠布公難道是叫羲翎來鑒定李龍城究竟是不是斷袖的?簡直是無稽之談,虧羲翎能板著個冰塊臉一板一眼地分析。作為與李龍城朝夕相處過的人,沈既明以項上人頭保證他和李龍城之間是至純的冤家關系,反正他不想和李龍城搞斷袖,他也沒看出李龍城想和他搞斷袖,任憑寂夜神君說出花來,沈既明一個字也不會信的。 舊事重提,沈既明的心情不佳,無心和羲翎爭論。二人默默前行,一前一后,似是默契一般,誰也沒有再開口。 這樣的氣氛活像兩個人冷戰了似的,沈既明一時有些不適應。然細想想,他和羲翎本就該是這樣的關系,先前是羲翎憐他生病,才對他多加照拂,現在他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沒了理由再和羲翎像連體嬰似的連著。 話說回來,他還未關心羲翎的病情。 于是先開口:此趟來地府可有折損神君的修為? 羲翎淡淡一聲:嗯。 皇上不急太監急,沈既明徒然緊張起來:我們來地府不過幾日的功夫,神君的病竟又重了。 羲翎道:你不必有太多的負擔,縱然我修為散盡,天下大亂,也無需你來履行我的職責。倘若真有那一日,我定然不會拖累你。也無需你作出什么抉擇。 沈既明先是一愣,騰地冒出一股火氣:神君這話是以為我不想擔責才問?我明明是關心才 你關心我? 沈既明氣極:那不然呢? 你為什么不恨我。 沈既明差點兩眼一番厥過去,云想容是不是在酒里下了什么迷魂藥,好好的一個羲翎怎就開始胡話連篇。他好不容易才把這棵斷袖的小樹苗死死地捂住,他為什么要去恨羲翎? 我平白無故為什么會恨你? 平白無故?若不是承接了我的神劫,你本可無恙一生。 若不是我搶了你的神劫,你的劫數早就盡了,現在你就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九天真神,何苦散失修為體質虛弱,如此說來神君也真的恨我了? 二人不知不覺已走到人鬼交界的大門前,門外透著魚白色的光亮,與地府的荒蕪截然不同,隱隱傳來人間的花香氣。 沈既明眼角泛著慍怒,原本泛紅的鼻尖愈發紅潤,他氣生生地站在門票,背對著微光,直視羲翎。 羲翎面不改色,往前站了一步,居高臨下:我從未因神劫一事責備你。 所以我也不會因為這種事憎恨神君,我的親族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只有我借了神君的光,非但不入地府受刑,反而做了天界的三天神君。我知道多活的這幾年都是我白得的。今日才知原來神君是這樣想我的。 羲翎神色愈發沉重,眼眸里氳著摸不透的情緒:你不恨我,就像你也不恨李龍城。 晴天霹靂。 沈既明只恨自己實力不足,不能扛著羲翎給他綁到杏林堂的醫床上去。聽聽他說得這話,哪里像是堂堂寂夜神君該說的。 羲翎又道:他對不起你,你為何不恨他。 非但不恨,甚至牽掛。 羲翎周身的冰雪氣倏忽凌厲,直叫人望而生畏,遍體生寒。他的眼神比身上的玄色盔甲更加冰冷,沈既明一時說不出足以應對的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羲翎踏步向前,漸而遠去。 沒有哪個鬼兵有膽子攔寂夜神君,羲翎飄然踏出鬼門,空留一縷寒氣。 寂夜神君氣性大得很,沈既明莫名被斥了一臉,還不得他反應過來,人已經走了。他硬著頭皮跟上羲翎,然寒徹神君可沒有那么響當當的名頭,腳還沒邁過去,就被兩柄長刀橫住了去路。多虧沈既明停得快,否則非得被割破喉嚨不可。 鬼兵言:地府與人界不通,活人不得進,鬼魂不得出。 羲翎頭也不回,一意孤行。沈既明心中焦急,道:我不是鬼魂,我是從天界來的,還請各位行個方便。 可有腰牌? 沈既明飛升百年有余,從未聽說還有腰牌這種用以證明仙位的物件。他只好道:沒有。 可有凡人的供奉。 不是我們不通融,入地府者身上皆會沾染陰氣。染了陰氣的魂是遭不住人間的陽氣的,若放了你出去,輕者魂魄受損,重者魂飛魄散。天上神仙雖有神體保佑不受陰氣入侵,可也得是正經的神仙才行,您既沒有腰牌,又不享凡人供奉,我們若輕易放您出了去,出了事故算誰的? 沈既明自認倒霉,這更加沒有了。 看來先前他還是對羲翎的地位認知太少,二人才分開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然寸步難行,連地府的門都出不去了。沈既明焦頭爛額,急聲喝道:神君,我出不去了,你好歹回頭看看我! 羲翎身形微震。 我真是不知道你在發什么脾氣,如果我犯了錯,你大可以回去拿那些天規天條懲治我,就算是死也讓我死得明白些吧。 氣得急了愈發上頭:神君可是聽了我的過去心生悔意,決意與我分清界限再不來往?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什么好人,是神君偏不信邪,我這樣的活活病死才是為民除害,何必出手相救,何必加以照拂。他空手劈下鬼兵的長刀,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神君切莫為了我自責了,不值當的,地府的鬼兵說了,我沒有腰牌算不得真神仙,歷史除名的亡國之君也沒有供奉,只要陰氣入體,只要踏出這個門就魂飛魄散。臨死前我祝神君早日飛升九天真神,萬壽無疆。 羲翎猛地轉身:你站??! 話說晚了,沈既明是實打實的行動派,說抓靈獸就抓靈獸,說做梅花餅就做梅花餅,他既說要踏出地府的大門,就絕不會去翻地府的窗戶。羲翎回頭時,沈既明已經全頭全尾地走了出來。 羲翎眼前一黑,彎腰向前摔去,嘴角嘔出一口暗紅的鮮血?;觑w魄散四個字堪比砒霜,羲翎以為沈既明當真要命喪于此。他并非存心向沈既明發火,只是想到他與李龍城的種種,一股從未有過的濃黑心緒忽地占據他全部的思考。他厭惡那個名為李龍城的男人,一想到沈既明曾以滿腔真心對其赤誠相待,他幾乎抑制不住一股無緣由的暴怒。 羲翎不想沈既明被無法自控的怒火灼傷,索性三十六計走為上。哪知沈既明會錯了意,明知有魂飛魄散的危險,依然固執地闖出來。 剎那間,羲翎想起忍術問他的話,寒徹神君是否有傷害自己的舉動。 何止傷害。 是求死。 沈既明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走出來的,然他雙足立定,毫發無傷,還來不及驚異,只見羲翎面色慘白地摔跪在地,還嘔了血。沈既明顧不得方才的怒氣,趕忙扶住羲翎,抬手召出通往杏林堂的傳送門。 剛剛攙扶起羲翎,一股巨大的力道重新將他壓回地上。 沈既明睜眼,定目,雙目猩紅的寂夜神君按住他的肩頭,力道奇大無比,根本看不出是損了九成修為的人。沈既明注意到眼前人顫抖著的薄唇,鬼使神差地伸手撫上去,說出口的竟然是安慰的話語。 我我沒事 羲翎并沒有放開他的意思,勝雪華發垂落在沈既明的胸口,萬年修得的神體正處冰火兩端,一半是透骨的嚴寒,另一半是炙人的酷暑。沈既明竟分不清這究竟是神君,亦或是走火入魔的魔尊。 神君? 沈既明,別再讓我看著你死。 面前的人是誰?他真的是羲翎? 別再讓我,看著你死了。 言畢,羲翎身體一軟,重重地壓在沈既明身上,毫無征兆地失去了意識。沈既明瞳孔一緊,下意識摟住羲翎的后背。近日他靈力的運用稍有好轉,偶爾可以感知到身邊人的靈力與修為。羲翎的靈力時強時弱,他知這是神劫未盡的緣故。而現在,沈既明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靈力的存在了。 上古第一武神,存世萬年的三天神君,如今卻失去了滿身修為。 羲翎真正的神劫,已然開始了。 沈既明眼睛一酸。 他與羲翎接受冥王的委托,帶著狼男的魂燈去往人間化解怨念。與此同時,羲翎的神劫降世,果然,與羲翎因果相遇的那個人終會與他重逢。 他與羲翎,結局唯有止步于此。 沈既明輕輕道:祝寂夜真神萬壽無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十九沒事的原因非常簡單,李龍城給他燒過紙。 小天使們對不住,最近確實有點卡文,可能因為快結局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寫了。 第51章 羲翎緩緩睜開眸子,眼前的景象全然變了樣。這里不是九重天,也不是地府,此處富麗堂皇,雕梁畫棟,雖足夠華美,而滿眼所及之處皆以金銀裝飾,難免落俗。 他記得昏睡前尚在人鬼交界的大門處,沈既明冒失闖出,他急火攻心,竟倒了下去。合眼前,他隱約記得沈既明無甚大礙,是沈既明帶他來這兒的么。 沈既明喜清高素雅之物遠勝于金銀裝飾,這里不像是合沈既明心意的,他為何帶自己來此。 抬眼遠望,眼前的高臺上佇有一傾長身影,與沈既明的身形相似,然要瘦弱得多。那人身著黃袍,御寒的披風上繡著龍紋,羲翎記得民間以龍為尊,龍紋花樣只有皇室才得用。這人看起來年歲不大,卻已經得到萬人之上的皇位,倒是少見。 他心里記掛著沈既明,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身邊竟跪了滿地的人,人人垂頭低目,誰也不敢抬頭直視。羲翎當即意識到,這個人間的帝王大約在舉辦某種隆重的儀式,譬如祭天,或是祭祖,以保佑天下太平安康。 羲翎眉頭緊蹙。 年輕的皇帝轉過身來,他一身穿著極盡考究,每一根發絲都被精心編梳過,卻依舊掩不住他眉宇間的灰敗與疲憊,赫然是命不久矣的模樣。而他眼神無光,五官精致,鼻尖泛有淺淡的紅,正是沈既明。 呼吸猛然急促起來,高臺與階梯化作利刃沒入心臟。羲翎欲上前,卻發覺自己發不出聲音,亦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垂危的沈既明伸出枯瘦的手腕接過火把,摸索著點燃巨燈的燈芯。 沈 他費力地想叫沈既明的名字,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沈既明的右臂生硬地端著,羲翎想起沈既明確是右手不大靈敏,只是他幾次都巧妙地掩蓋而過。 羲翎心下了然,這里是沈既明的記憶。 沈既明將生前往事一五一十地講給羲翎聽,他的語氣十分平靜,活像話語里的主角不是他自己似的。羲翎自是知道,沈既明過得不如他講得那般輕松,而僅僅是講述羲翎已然胸悶難忍,更何況是親眼所見。 啪嗒。 沈既明連拿起火把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本麻木絕望的面容浮現出一絲驚慌無措,臣子們各懷心事地一跪,卻無一人愿意替眼盲的皇帝拾起摔落的火把。沈既明蹲下身體,試圖重新將它撿起,而他眼前虛無一片,連指尖所及之處正是燃燒的火團也不知。很快,沈既明跌坐在地,他定是被燎了手,十指連心,痛得不能自已。 我對李龍城說了惡毒的話,觸怒眾臣,被先斬后奏灌了致啞的藥,臨死的那兩年,我不但是個瞎子,還是個啞巴。 所以沈既明連痛也喊不出,一國皇帝如受傷的小獸一般蜷縮成一團,把燒傷的手指含在嘴里。 而在場的所有臣子皆無動于衷。 倏地,羲翎身上一松,束縛著他的強硬力道在須臾間崩潰。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試圖將沈既明從地上扶起來。 沈既明的手太冷了,呼吸也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氣。羲翎的理智逐漸被吞噬,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瘋病。他摟住沈既明的肩膀,這個人的身軀已是皮包著骨頭,多一兩的血rou也勻不出來。 他身子虛軟,倚在羲翎身上也沒什么重量。過了不久,沈既明回過神,他發覺自己正被人摟著,猛然激烈地掙扎起來。他掙脫羲翎的胸口,手腳并用地爬開,不欲羲翎的靠近。這樣的態度無疑在寂夜神君平淡的心境里擲入巨石,掀起波瀾足有萬丈。 沈既明在躲他。 沈既明在逃離他。 羲翎的手背青筋暴起,雙目猩紅,呼吸也一并粗重了。 當局者迷,寂夜神君也不例外。他絲毫意識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可怖,好似要將沈既明生吞活剝,吞吃入腹。 羲翎甚至連自己緣何動怒都不清楚,他克制不住自己手掌,任憑它自沈既明的臂膀摸上脖頸,指腹摩挲凸出的喉結,警告與威脅的意味盡顯。以沈既明而言,此般不甚溫和的舉止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像一只被打入泥潭的天鵝,被狩獵者提起脖子,翅膀也折斷了。他沒有逃脫的可能,只有被迫地接受一切。 羲翎不見往日的冷靜,他靠近沈既明耳畔,沉聲道:無用的掙扎。 沈既明的身體微微發抖。 你以為你躲得開我嗎? 沈既明被逼問得步步后退,他無助地搖頭,帶著些討好,又帶著些恐懼,甚至還有幾分歉意。而這不是羲翎想要的。 他記得沈既明該是溫存地笑著的,飲酒時一鼓作氣,爽朗地擦過濕潤的唇角,亦或冬日雪夜明燈下,沈既明席地而坐,膝頭放上一架琴,琴弦輕撥,曲音悠揚。 羲翎從未見過沈既明這些樣子,卻莫名地覺得這些場景十分熟悉,只是想到這樣的文字,那些生動的畫面鯉魚躍水般撲進眼前。仿佛他見過千遍萬遍,甚至足夠他揮筆灑墨,將他們絲毫不差地畫在紙上。 不,不是的。 另一道聲音響徹腦海。 沈既明會躲開的,總有一日他會躲開你的。 他會躲在一個你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那里暗無天日,陰冷潮濕,他身上有那么多從沙場上帶下來的傷病,若在那里住得太久,傷勢定然要加重,再灌多少湯藥都是亡羊補牢??缮蚣让饕欢〞汩_你,你很快久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連你的夢境中都不會再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