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嗯?誰在叫他? 沈既明回過神,兩鬢斑白的神醫正輕聲喚他:神君,您又失神了。 神君是否多失神,又為夢魘困擾。 許久,仁術叫了羲翎進去。 沈既明斜靠在床頭一角睡了過去,眉間微蹙,手腕無力地垂著。羲翎看了仁術一眼,仁術解釋:寒徹神君的心神出了問題,一時難以走出來。這種病無藥可醫,全看神君自己的意志了。 停頓片刻,補充:我帶神君進來時,神君十分慌張急促。其實神君未必不知自己的病情,只是下意識地否認。 心神出了問題,為何會阻塞他動用靈力?你該看得出,他身上修為恐怕不亞于我。 沈既明十分依賴自己的身手,從過往的舉動不難看出他從前是靠這一身本事吃飯的。像沈既明這樣身手極佳的人,在飛升的瞬間就該感知到靈力的存在,充沛的靈力流淌全身,甚至醫治好凡人時的病痛,他卻渾然不知,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脅時也不曾動用。實在難以解釋。 神君,恕小仙多言,寒徹神君平日時是否有使自己受傷的舉動? 此話怎講? 寒徹神君似乎很厭惡自己,靈力與rou身是否能合二為一發揮功力,與施法者的心態有關。若是自我否定太過,身體會本能地排斥靈力,即使修為再高深,也如一張廢紙般不起作用 羲翎再次沉默下來。 總而言之,寒徹神君與神君您的病癥雖不同,可也差不多,都是急不得。 神君自神魄歸位后,實力大打折扣,并非是身體抱恙。小仙試了許多法子,都不見效,直至后來發現應劫鏡對神君有所反應,方才反應過來。這病說難也易,說易也難。 羲翎聽說過應劫鏡,天界有新的仙童降世時都會拿應劫鏡照上一照,看看這仙童身上有幾回劫數,其寓意與凡間的抓周差不多,討個彩頭罷了。誰也想不到把這種玩具似的物件用到羲翎身上去,偏是應劫鏡對羲翎有了反應。 神君,你此遭劫數未盡。神魄不全,自然沒有歷劫時的記憶,連同修為一并折損了。倘若如此,神君不必擔心,神劫總有結束的一日,待殘缺的神魄歸體,神君不但修為如初,說不準一并飛升九天真神了。 第30章 仁術為沈既明把了脈,斷出此人短覺少眠作息混亂,遂點了他的睡xue,吩咐他好生休息。仁術點xue手法高超,只輕柔按摩片刻,沈既明就松下精神,軟軟睡了過去。 他特意給羲翎留了一張藥方,羲翎伸手接過,自上而下掃了一眼,盡是些有安神功用的溫和藥材。仁術道,藥物對寒徹神君的病作用有限,全指著喝藥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否解開心結。 醫者醫身不醫心,小仙也無能為力。 羲翎默然,他橫抱起熟睡的沈既明,與仁術道過謝后回了九重天。 按摩點xue的作用倒是比安神藥大得多,特別是對和沈既明這般嚴重的失眠癥患者來說。羲翎一路將人抱回臥室,始終未醒。羲翎將沈既明放在床上,輕車熟路地褪去他的外衣與鞋靴,再蓋上被。有了先前格擋沈既明殺招的先例,羲翎很難不多想。 他獨身一人已久,從未被人照顧,也不曾照顧于人。為何獨獨面對沈既明時,無論寬衣解帶亦或是包扎換藥都信手拈來,像是重復過無數次似的。 他分明對沈既明陌生得很。 通天塔初遇,這人衣著單薄佇立遠眺。塔頂風力強勁,隨意挽起的馬尾被吹散開來,他伸手將發絲別在耳后。 那日是明麗的艷陽天,羲翎卻徒增身處風雪中的錯覺。 貫來山寒水冷的寂夜神君,居然將風雪這樣的字眼用在旁人身上,不失為一樁奇事。 他沒有盯人睡覺的習慣,正欲起身離去。 沈既明睡得深了,雖不易醒,再度胡言亂語起來,這一回不是沒頭沒腦的道歉。羲翎離得近些,足以聽清床上人愈發粗亂的喘息聲。 綠萼 是那個仙童。 睡夢中的人沒有思維可言,夢中景象十足離奇怪異,偏做夢的人察覺不出。不消片刻,沈既明的面色逐漸蒼白起來,身上蓋著御寒的棉被,依舊冷得發抖。 所以他才不喜深夜,不喜睡眠,每每闔眼便是無窮盡的噩夢。 他寧愿坐在梅樹下發呆一整夜。 沈既明喃喃念著記憶中的姓名,羲翎立在床頭,直直望著他。 清心寡欲的寂夜神君不知為何心中涌起煩悶。 這算什么,人在曹營心在漢,都不知飛升多少年,怎么還放不下凡塵瑣事。李龍城是誰,綠萼又是誰,他們哪里值得你牽掛如此。 就連身處幻境朝不保夕時,也不忘求他保李氏江山無虞。 李龍城起兵顛覆沈家統治,給前朝人殺了干凈,沈既明為何不恨他? 沈既明又怎會不恨呢? 沈既明又一次夢見過去,夢見沈家未能覆滅的那段時日。 說來也怪,這毛病本已大好,何時開始復發的?仔細算來竟是與羲翎相遇以后,腦海里幾乎隱去的有關李龍城的記憶愈發鮮活,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他反復經歷那段刻骨銘心的過去。亡國,滅族,漫無天日的軟禁,身不由己的生活,沈既明想道,原來這些都是他的報應。 后來他又提不起力氣去恨李龍城了。 他遭遇的這些與李龍城相比,又好像不算什么。 他想起從某一日開始,李龍城的冷言冷語,又想起心中隱有預感,終于迎來李龍城發動兵變的那一日。 李龍城說話算話,他在與沈既明同樣的年歲,作出了比沈既明強得多的壯舉。 沈既明想起先皇,他不知先皇的表情如何,只聽得出真切的恐慌顫抖。 先皇大罵沈既明有眼無珠,對手下姑息養jian,以至于出了這樣大的亂子。說話時,后宮美姬還坐在龍椅里為皇帝剝葡萄吃。先皇命沈既明上前,狠狠扇了他幾耳光,他不敢躲,口角幾乎被打得撕裂,出夠了氣,先皇又道:自己惹的亂子,自己收拾。 想起他提刀奔赴戰場時,道邊對李龍城贊不絕口的百姓。 沒有盡頭的回憶漫過荒蕪的心臟。 想起他獨坐于大殿中,李龍城持劍,破門而入。 二人對峙。 李龍城問他,十九殿下什么意思。 沈既明不多言,拔刀相向,二人武技超群,很快過起招來。一式兩式,招招致命。 這是他第一次輸給李龍城,李龍城天賦異稟,身為凡人輕易做到了與寂夜神君同樣的事,他輕易地擋下沈既明的攻勢,并借力反施,狠狠一記背摔。 李龍城冷言道:你的每一式招術,我都了如指掌。 時過境遷,沈既明依舊不得不承認,他以為這是活了半生最苦痛的一刻。 李龍城毫不猶豫吐出冰冷刺痛的話語,說他愿意留在沈既明身邊只是為了今日一戰,他早已將沈既明琢磨透徹。 他曾以為,至少,世界上總還有一個李龍城記掛著他。 你想為你的親族求情,我記得,沈家人草菅人命時,百姓連求情都不敢。 李龍城不殺他,只軟禁在一處偏殿內。他連親人們最后一面也不得見,得知死訊時,他跌跌撞撞地趕去刑場,空余滿地分離的人頭。 他瘋了,他因為李龍城瘋了。 李龍城不讓他死,他就與李龍城作對。輕則吵架,重則動手,二人互毆時互不留情,沈既明是打不過李龍城的,全身青紫是常有的事。二人相處得太久,彼此間充盈著凌厲的熟悉,一字一句只為誅心。誰也撈不著好。 十九殿下才講究君子之道,階下囚要什么面子? 他又想起薩摩耶走丟的一日,他獨自在宮中尋找,無心闖進李龍城秘密議事的殿堂。 不是親眼所見,足夠觸目驚心。 文官言道:不若對外宣稱前十九殿下賜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納入后宮,方可 他做了什么來的。 他闖了進去,抄起桌案向進言的言官身上砸去,毫無禮儀風度可言。他又當著眾臣的面,對李龍城道,你恩將仇報,罔顧廉恥。 他還說了什么? 口不擇言地破口大罵,猶嫌不夠,盛怒之下,他對李龍城說,難怪你生來就是個天煞孤星,一家人不得善終。 李家滅門慘案化作匕首捅入李龍城的心口,幼時可笑的期待與妄想,幻象破滅后鮮血淋漓的真實,挑撥著他的理智。 事情終于一發不可收拾。 最后的最后,他的嗓子火燒火燎地疼,他好像依偎在某人的懷里,看不見,也說不出,只得無力地伸手,試圖撫上那人的臉。 手上再無力氣,白綢自掌心滑出,散在胸口。 他終于在臨死前將皇位名正言順地交給了李龍城。 這是他欠李龍城的,這是沈家人欠李家人的。 冷汗森森流下,沈既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回憶里脫身,這一覺竟是睡了三天三夜,許是夢里痛得很了,起床后反倒清明了不少。 一轉頭,床頭梅花未謝,反而開得更艷,說不準是羲翎日夜用靈力供奉著。寂夜神君一生見過珍寶無數,居然這么喜歡這么幾枝梅花?也不知是別有閑致還是瞎了眼睛。只是這梅花香氣里怎么還有一股別的味道? 再往下看,一碗溫熱的藥液擺在花瓶下,上頭還浮著一瓣紅梅。 沈既明沒動,與藥碗對視,對視,再對視。 上天入地都免不了吃藥是吧。 往好處想想,或許這要不是給他的,羲翎不也生病了,萬一是人家自己喝的呢? 一碗藥從溫熱放到溫涼,而后徹底涼掉。 羲翎進來時,沈既明頂著亂作一團的頭發,兩只眼睛尚紅腫著,盤腿拄著下巴,像一條傻里傻氣的獅子狗,如臨大敵般緊盯與涼透的藥液。 沒辦法,他生前對喝藥的陰影太大,這會子又剛從三天三夜的噩夢里醒過來,即使他一百多歲,可就喝藥這件事來說一點也不能讓他感到青春回來了,要說他的人生結束了還差不多。 羲翎手里端著一碗新煎的,與他道:別喝那個,這里有新的,趁熱喝。 沈既明顧不上許多,視死如歸:我只是休息不足,多睡就好了,不必喝藥。 懶得廢話的寂夜神君言簡意賅:喝藥。 藥碗遞到面前。 苦味直沖鼻腔,羲翎的態度不容拒絕,沈既明本能地接過手灌進嘴里,剛咽下第一口就難受得想吐。 好不容易咕嘟咕嘟地把藥喝完,沈既明終于忍不住討價還價道:神君,藥我已經喝了,所以。 所以。 我把綠萼一個人放在一重天不放心。 那孩子真的跟了我很久,以前也沒有嫌棄過我,這些年除了洛清真人都是他陪著的。我不能因為自己飛升了就置他不顧,畢竟是我種下的梅樹才化出的仙童,我怎能放之不管。 求神君通融。 羲翎伸出手,望沈既明的嘴里塞了一顆杏干,沈既明一番真情流露并未激起絲毫波瀾,羲翎全身傾瀉出生人勿近的冷淡。他掏出手帕擦凈殘余指尖殘余的酸甜,見沈既明眼神熱切,知道這遭如何也躲不過去,良久,開口道:看來這藥應該給你再灌一碗。 第31章 在沈既明的軟磨硬泡下,羲翎終于松口,綠萼怕生怕得很,只肯見沈既明一個,只要沈既明能讓他端端正正地站在羲翎面前說上一句話,羲翎想盡辦法也會讓他搬進九重天來。 沈既明大喜過望,謝了又謝,終于想起他還不曾關心過羲翎的病情。說來也怪,以神仙的體質,生病本就是件稀奇的事,更別說生病的人是羲翎。這人冷面冷清,不怒自威,哪兒也看不出像是害了病的樣子。羲翎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坦然:我的病與體質無關,只是神魄歸位后修為逐日衰弱,且愈發嚴重,目前修為不足往日一半,實力亦打折扣。 與泰然自若的寂夜神君不同,沈既明一聽這話,登時垂死病中驚坐起,傻兮兮地張大嘴巴,滿面驚愕:竟是這么嚴重的事,還真叫那個狼人給說中了,先前我還以為是他口嗨。那怎么辦,吃什么藥能治? 羲翎這樣冷淡的人,看著沈既明衣冠尚不整還有空一本正經地cao心別人,也不由得啞然失笑。 沈既明皇上不急太監急,這人怎么回事,修為都沒了還笑得出來,現在是笑的時候嗎。 這人一向以己度人,他將一身功夫看的比命還重要,頭可斷血可流,武功不能丟。羲翎是武神,又身居高位,這樣的身份萬萬不可失去高深修為的加持。 沈既明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團團打轉,羲翎開口道:仁術診出我神劫未盡,以至神魄未全。你有空cao心我的修為,怎么不瞧瞧你自己。 我?我怎么了。 你的修為不亞于我,靈力卻不能與血rou何一,半分也發揮不出,你就不著急。 一般而言,神仙的修為只看個人的修煉程度如何,好比洛清與仁術同為真人,但仁術主修醫藥,修為自然遠遠不如洛清。凡人飛升后都從仙君仙位做起,修為自然不高。沈既明飛的是三天神君,可供參照的唯羲翎一個,修為與羲翎平齊也情有可原。 沈既明一點也感受不到白得一身修為的喜悅,他一聲悲呼,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他攤上了。 羲翎劍眉一挑:你覺得這不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放在我身上就 十九殿下有苦難言。 不必想太多,順其自然。仁術說你無法運用靈力自如與你心智有關,你對自己否定太過,才對體內的修為十分排斥。 話說得倒是簡單了,過去真切發生過的猶如利刃,早將他凌遲數百遍,他身上掛著那么多條人命,哪里是沒心沒肺說一句放下就放得下的。 羲翎見沈既明愁容不減,精神飄忽,似有發作的跡象,于是換了種說法:我已然如此,若你再撐不起場面來,我看這九重天也沒有多少時日了。 天界與地府雖有合作,也互相牽制,你以為冥王實力不俗,為何甘愿認天界為尊。 言外之意,天界有羲翎這樣逆天戰力的武神,由不得冥王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