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期間,村民們仍不放松警惕,死死盯著沈既明二人,唯恐他們有什么危險的意圖。羲翎不甚在意,只暗自思索自己的事。沈既明心中十分蹊蹺,問道:我們是外鄉人不假,如何一口咬定我們就是襲擊村莊的妖怪?莫不是每一個途經此處的外鄉人你們都是這般以禮待之? 村民對他們的態度十分復雜,由于不能確定其身份,故心中十分忌憚,可出于惜命的本能又不敢得罪,沈既明問了話,實在不敢不答:自然不是,你們二人形貌怪異,又主動與那叛徒勾結,不防著你們防著誰? 這倒是奇了,沈既明忍不住看了看羲翎,見對方宛如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又把頭轉過去,擋著半邊臉低聲問道:你們管這叫形貌怪異? 村民怒道:就數他形貌最怪異!正常人哪里有這個年紀長一頭白發的! 沈既明為自己的眼光感到不服:白頭發怎么了,白頭發多好看啊,你是不是自己長不出這么好的頭發心生嫉妒,就對人家惡言相向? 呸!誰要嫉妒一個怪胎! 不是,這怎么就怪胎了。你焉知人家是不是少白頭呢? 少白頭能白成這個樣?我看你不是白頭是白癡。 沈既明噎住了,他確實不知道真正的少白頭是什么樣,只是聽過這樣的說法隨口一提罷了。況且羲翎當然不是什么少白頭,論起神仙與凡人之間年齡觀的差距,就好比沈既明二十八歲時身故這叫英年早逝,換作神仙在二十八歲時隕落那算幼年夭亡。人家羲翎渾身上下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這一頭華絲絕非敗筆,沈既明很難想象出他發如潑墨的樣子,大概不如現在好看??傊@些村民忒膚淺,連美丑都不分,讓他們分辨神妖屬實難為了些。 小姑娘端著水盆自屋中走出,要求眾人換一盆干凈的清水來,村民們本不愿為男子療傷,送來這里已是不得已而為之,此時更是不愿動身。沈既明嘆了一口氣,自告奮勇道:我來吧。 姑娘將水盆遞過去:多謝。 沈既明出了門,始終未發話的羲翎終于抬起頭來,開口前,他刻意斂了周身的寒意:方才我確認過,那男子確是普通人無誤,并非你們懼怕的妖魔鬼怪,何故以他做誘餌引邪祟現形? 提起那人,村民便咬牙切齒:他為保全自己與妖怪勾結,人面妖心,比妖還不如! 可有證據。 自然是有,可我們憑甚告訴你? 雙方僵持時,一面孔溫和的青年人率先開口打破局面,他尷尬地笑了笑:這位先生,您的外貌甚是少見,我們又親眼見了您用了非尋常人使得出的術法,近日村里一連出了幾樁命案,我們也是為了自保。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自是打不過先生的,不如先生自報家門,若幫我們除了邪祟,我們也好修建祠廟日日供奉,若先生要取我們的命,我們也叫我們死得明白些,您看,何如? 報上名號并不難,上下嘴皮子一碰一搭的事,只是羲翎不愿節外生枝,又想不到合情合理的說辭,固不肯輕易開口。人間雖偶有妖物作祟,可皆是些扮家家酒一般的小打小鬧,民間術士足以應付。天上的神仙毫無征兆地跑到深山里的村莊去,引起凡人的sao亂不說,天帝那邊也不好解釋,好端端地不守在崗位各司其職,跑下去搞什么有的沒的。 話說回來,他也確實不知道自己跟沈既明下來這一趟是干什么來了。給神君抓靈獸作寵物,還是九尾那條唯恐天下不亂的狐貍?簡直荒唐。 羲翎毫無征兆地沉默下來,村民們以為他被揭穿了面目,不由得草木皆兵,攥緊了拳頭,氣氛劍拔弩張。 沈既明打了水回來,剛巧碰上村民逼問羲翎身份。須臾之間,他心生一計,于是故作高深道:咳,至于他的身份,我敢說,你們敢聽么? 他煞有其事地將水盆往木桌上一放,一扯衣角,生生將滿身的篳路藍縷甩出華裾鶴氅的氣勢來,端得是仙風道骨,超凡脫俗。沈既明平日里多被人在背后念叨腦子不好用,這可裝腔作勢是他打娘胎里帶出來的拿手絕活,出生至今一嚇唬一個準,不曾失手。他在與羲翎隔著一張桌案的地方為自己扯了椅子,款款落座,疊起修長雙腿,端起手邊倒滿粗茶的陶杯,習慣性地做出用蓋碗的樣子。村民不解其意,眼神怪異地看向沈既明,那神色與看傻子也沒甚不同,虧得沈既明拉得下這個臉,換個臉皮薄的早就鉆地底下去。 沈既明淡道:事已至此,若再不坦明身份,反倒是我們惹火上身了。 羲翎也不知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只是沈既明雖思維異于常人,其行為舉止并不出格,配合一番也無妨。 是吧,國師。 國師? 眾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轉回羲翎身上,羲翎不為所動,活像一座雕塑。 國師可是當朝圣上三顧茅廬才請出山來的仙界大拿,上至星象羅盤,下至周易命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途徑此地,觀得異象,國師心慈才出手相救,誰知有人不領情。既如此,你們繼續,就當我們沒有來過,從此聽天由命,死活與我們毫不相干。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溫和青年:您看,何如? 青年面色霎時變得不大好看:我們村閉塞不假,可也不能任人欺弄,您既然自稱國師,還請拿出自證身份的物件來。 空著手就想套陛下的手諭,你想得到美。你既不信,給你們露一手便是了,國師。 沈既明給羲翎使了個眼色。 羲翎淡定回望。 沈既明也不知從哪里摸了柄折扇,扇骨一展,掩住下半張臉,低聲道:給他們算一卦。 羲翎反問:算什么。 自然是看得出什么算什么呀。 沈既明想得十分簡單,羲翎雖未明說自己的仙位,可據目前的表現來看,不可能低于洛清。這種級別的神仙要算凡人的命格還不是掐掐手指的事情。果然,羲翎得令,轉過頭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開了口。 性別,男。 眾人沉默。 沈既明險些被茶水嗆死,他匆匆正襟危坐,依舊端著高人架子,沉聲道:不錯。 再溫和的男子也抵不住這般消遣:你們存心戲弄于我? 饒是沈既明這般豁出去的也有些掛不住面子,他縮回扇子底下:我的好哥哥,我說的看不是這個看 年齡。 青年一怔,他從未告訴這個什么國師自己年方幾何,難道這人真算得中? 良久,羲翎壓低嗓子,問沈既明道:你多大年紀。 沈既明整天渾噩度日,哪里有心思掰著手指頭數自己多大了,一時答不上來:九十一百一百二十多歲吧?不是算他的嗎,怎么又問我的。 羲翎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我問你飛升時的年紀。 這美人說話就是含蓄,直接說你多少歲死的不就完了。沈既明爽快答之:二十八。 羲翎點點頭,對男子道:既如此,你今年十八。 青年身上一緊,面露不敢相信的神色:你,你且再說。 不常下地耕種,打漁為生,家境尚可,溫飽不愁。心有所屬,頓了頓:是個處男。 這回沈既明是真的叫茶水嗆個半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當事人身上,青年滿面通紅,指著羲翎你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既明一邊咳一邊與羲翎道:仙長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說。 羲翎穩如泰山,理所當然:是你叫我看得出什么說什么。 你,你好歹別說得這么直白。 羲翎從善如流:嗯,那他未經人事。 青年的臉漲得更紅了:你們!你們!言辭輕浮,也敢冒充國師,當真大膽! 羲翎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行有失當之處,怎引起這樣大的反應:我所言皆是事實,你只說是或不是。 青年青著臉,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是。 我不知這有什么可笑的,既已心有所屬,便不去招惹無辜的人,不失為君子之舉。 羲翎的語速平緩,聲調沉穩,說話時自有一份不容放肆的威嚴。幾個嬉皮笑臉的村民聽了羲翎這話,自討了個沒趣,乖乖地閉了嘴。 沈既明心覺不對,獨自回味了一番,羲翎剛剛恐怕不是在算命,用詞語氣活像個驗尸的仵作,平日里說話又像朝堂上的判官。 他記得,地府里做事的人亦會為天界登記造冊,授予仙籍,他不會是招惹了一位閻王爺吧? 第8章 羲翎輕易地說中了青年的身世,其身份是國師的可信度大大提升。村民們終于放下心來,不消片刻,一個兩個下餃子似的撲跪過來,痛哭流涕地求羲翎好人做到底,救救他們。 羲翎未追究先前不敬之事,他冷聲要求村民們把來龍去脈完整地講給他聽。一提這茬,方才還哭天搶地的人登時沒了動靜,對這個話題頗為忌諱。 沈既明嘆了一口氣:都不說,怎么解決。 溫和青年面露不自然之色,勉強開口:我們也不想這樣遮遮掩掩,只是事情來的蹊蹺,又邪門,我們是真的不敢提。 沈既明的語氣透著不耐:你們不敢提,卻能把同胞如同畜生一樣綁在外面,以人為餌,見死不救,當真殘忍。 可他明明是 你們一口咬定他與邪祟勾結,卻又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像你們這樣的村子,不用邪祟出手,只等你們自己胡亂猜忌懷疑,何愁沒有自取滅亡的一日。 國師有所不知,其中一位較年長者開了口,看其裝束,大概是村莊里的掌權者,這件事說來話長。 村長將整件事的經過緩緩道來,沈既明撮其要刪其繁,總結如下。 正如沈既明所言,此處依山傍水,清奇俊秀,再適合耕種居住不過。經幾代人的努力,村民的祖先終于尋得此處寶地,并定居下來,由于年代久遠,具體年份已不可考。據老人傳道,青丘山中有九尾神狐,只要人們虔誠供奉,自會護他們世代平安。供奉的條件也不刁鉆,每日奉上潔凈的溪水與鮮果,初一十五時額外添一只刷了蜂蜜的烤雞便可。 凡人敬畏鬼神,自然不敢怠慢了山中神狐,日月虔心供奉。許是村民們心誠所至,在神狐的庇佑下,村子從未遭過天災人禍,稱不上富甲一方,倒也其樂融融。 按村民的說法,如果不是那個渾身是傷的男子,他們村子也不會攤上這些怪事。 那男子叫阿福,天生命硬克雙親,在娘胎里就克死了他進山打獵的爹,出生時又克死了娘,自小無人看管,吃百家飯長大的。村民們雖可憐他,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也騰不出多余的精力來撫養,只能任他自由成長,以至于阿福到了十多歲都不太會說話,更不通人情世故,其心智與山中野獸無異。一日,阿福居然偷了神狐的供品來吃,待村民們發現時,一只香噴噴的烤雞就只剩下腿骨了。 如何認定供品一定是阿福偷的,村民們沒有細言,沈既明暗自埋下疑慮??傊?,村民們動手將阿福打了一頓,又逼著他對著青丘山的方向磕頭,直至額頭出血才算完。阿福沒有掙扎吵鬧,好像承認了此事是自己所為。大家提心吊膽一段時日,村莊一切如常,便放下心來。 沒想到幾年后,也就是沈既明二人來到這里的幾個月前,事情開始變得不一般。 起初是山路,走了幾百年的老路無緣無故地漫起濃霧,村莊里的獵戶頻頻失蹤,進了青丘山的人鮮少有再走出來的。有幸逃命出來的獵戶回憶,山路的走向與從前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山中也不似從前平和,林中深處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獸類的嘶吼聲。森林里野果與樹葉的清香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腥甜的鮮血氣。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村民們慌了陣腳,起初大家并未多想,以為是山中來了食人的猛獸,在山林中沖撞壞了山道。神狐有靈識,修為深不可測,自不會放任其胡作非為。然時間長了,山中濃霧未有消散跡象不說,反倒是莊子里有人開始做起怪夢來。凡是中招者,必是口齒不清,眼歪嘴斜,不出兩日就會活活嚇死在自己的夢里面,因此他人無從得知夢魘真正的內容。村民接二連三地死去,連村長的妻兒亦不能幸免,作為村長卻束手無策,直到有人提點了他一句,莫不是幾年前驚冒犯了神狐,如今天罰降世?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況且這個說法并不是沒有道理。眼下人心惶惶,必須有人站出來主持局面,翌日,村長便集結了一伙年輕力壯的男人共同將阿福綁了,準備將他送進深山里去,大體意思是惹禍的人我給神狐您老人家帶過來了,要殺要掛悉聽尊便。為了防止人們在濃霧中迷路,村長令每個人都在身上纏了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往山上走,若有危險即刻返回。 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其余的村民們在村口守著,自日升盼到日落,始終不見歸影。 最終,回來的只有那最不該回來的一人。 阿福的身上還纏著繩子,身上臉上都濺了血,血腥的味道引來不少嗡嗡作響的蠅蟲。他的面色較尋常更為蒼白,似乎被嚇得瘋了,村長顫著聲問他:你怎么其他人呢? 阿福不答,只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我求他,我說烤雞都給他吃,別殺我。他說不殺我,他說他不殺我。他他不殺我,不殺我。別殺我!別殺我! 阿福痛苦地蹲下身體,兩只細弱的手臂緊緊抱住腦袋,一副撕心裂肺地模樣。他心智不全,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如今更是只會哭喊吼叫。村民們心知再問不出什么來,可事實擺在眼前,去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個活著。失去親人的村民痛不欲生,滿腔無處發泄的痛苦、憤怒、恐懼一股腦地傾瀉在阿福身上,扯頭發,吐口水,叫罵,毆打,阿福身上的舊傷多半來源于此。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似乎是有了眉目。阿福擅自偷竊九尾神狐的供品,惹得神狐不快,才給村子帶來滅頂之災。而村民們抓阿福去贖罪時,除他以外的村民全部喪命,只其一人安然無恙,話語間還提到烤雞一類的話,這更加可以確定是神狐作亂。阿福大概與神狐達成了某種協議,于是神狐才留了他一命,這也是村民們一口咬定他與妖怪勾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