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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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花被他一路捧著帶上山的時候便已然半死不活,這人說是種花不如說是埋花,土壓得這樣實,怕不是要讓這些花死得更快些。 這邊廂正細細思索著,他卻轉過了身來。 他此時仍是青年模樣,許是因為沒料到身后會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看著那幾朵花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斂下去,看見我呆了兩秒才瞳孔微微緊縮,繃緊身體,黑發披在身后,變了神色。 他必定是想威懾我,我渾身卻被看得渾身過了電似的麻。 原因無他,只因在他變臉之前,我把他剛才還沒來得及收斂的眼神看得清楚。 我沒辦法捕捉到那疏忽而過的東西,卻改變了主意,把微微聚起法力的手藏在身后,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朝他露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笑。 是個假笑,看起來卻很真。 他愣了一下,仍是戒備地看著我。 我便笑得更和煦些,走到他身前的小小花坑旁。 后來我才知,他名喚應龍。 應龍第二次登上衡山已是千萬年以后,我坐在石桌旁,身周是漫山白花。 歷經千完年,他已然褪去青年模樣,身形輪廓全然長成,眉目更加濃墨重彩、色調沉郁,望之使人心旌搖曳,眉宇間卻殺戾之氣更重。 神色一派桀驁不馴,舉手投足氣勢凜凜。 高高在上、人見人怕的樣子。 他已然不似一根竹,而似一柄劍,一桿槍,一個徹底長成的殺神。 他形貌氣質這般面目全非,應當讓我覺得幻滅。我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沸騰燃燒了起來。 甚至更甚千萬年來每一次反芻。 在我日日夜夜的反芻里越發清晰的、曾經透過某個眼神清清楚楚看到的、他的身體里埋藏著的東西。 那鋒利眉稍下被壓抑著的東西。 不應該埋藏在他身體里的、可笑又可憐的東西。 那個眼神落在我的心尖,跨越千萬年也仍讓我渾身血脈憤張。 嗶嗶啵啵。熾烈瘋狂。充滿破壞欲。冷眼旁觀??释麚榧河?。 與理智無關。 這世間琨玉秋霜、霞姿月韻的神女也是不少,無論多水光流轉的眼睛我都領教過,卻沒有一雙能似那般一眼就看得我渾身發麻。 沒有那眼那般百轉千回、勝過千言萬語。 我自洪荒而來,身由洪荒而筑,骨子里流著洪荒的血,自有記憶始,便同這漫無止境的洪荒一般,既沒有恨也不懂愛。 因了這一眼,我仍是沒有恨,不懂愛。 卻被撩撥起了洶涌而奇怪的欲l望。 也許我想要將他徹底破壞。也許我想要把他好好保護。也許兼而有之。也許二者皆無,只是單純的獵奇心理。 你還記得你原本的模樣么? 你還記得你在渴求著什么么? 你不記得了沒關系,這樣只會讓我更想欺負你、更想摧毀你、更想保護你,更想占有你。 我愿意披上端方良善的皮囊,裝作一副溫柔的模樣。 有朝一日,我會徹底征服你,我會讓你躲無可躲、藏無可藏,讓你心甘情愿暴露出被刻意隱藏的、除我以外無人發現的東西。 到那個時候,也許你會求著我來好好疼疼你。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應龍看著漫山的不染,微微張大眼睛。 那是他帶來的花,把它們種滿衡山可花了我不少時間。 這世間必定從未有人對他這般好,讓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更多的卻是茫然。 我邀他坐在花間品茶,他猶豫許久,坐了下來。 我笑了笑,悠悠然為他斟上一杯茶,抬頭看他動作間衣擺褶皺的變化,含笑注視他的眼睛。 他不曾再露出過初時的眼神,此后亦從未露出過初時的眼神,我卻從未忘記過那個眼神。 因為禁忌而隱秘,因為不可告人,所以經久不息。 對于尋常生靈而言殺機四伏的洪荒于我而言蒼白且無趣。只要不主動挑釁同族,身為上古神獸的我們幾乎可以橫行四方、肆意妄為。我們的壽數如此漫長,為了尋求刺激、為了滿足某個一時興起的興趣,大費周章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說是為了興趣本身,不如說只是為了找個有趣的物事打發太過漫長的、無聊的時間。 雖然我的這個興趣來的突然,內容又怪異,想來也同別的不會有什么區別。 這千萬年間,因我時常襄助上山求助的、無助的生靈,下山時也刻意行些美名遠揚的事情,便成了聞名洪荒的瑞獸。 沒有人知道,應龍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前,我從不曾有過半顆仁心。 應龍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后,我也沒有生出半顆仁心。 我冷心,冷肺,冷情。 卻成了個謙謙的君子,端方的仁人。 和煦溫文,比誰都體面。 我只好茶,不好酒,只因喝了酒,便不那么體面。 應龍卻好酒不好茶,連喝茶也似喝酒。 我看他對著茶杯發呆,同他講這世間的奇聞異事。 多講幾次,他便放下茶杯,垂下眼瞼靜靜地聽著,甚至偶爾會微微彎起嘴角。 身體卻只比初見時只放松了一點點。 可真是進展緩慢。 可我從見他的第一眼起,看著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胸中都燃燒著只有我自己才知曉的、貪婪的欲l望。 我看著潔白的茶杯,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指節,看著他黑壓壓的睫毛,看著他嘴角微不可見的弧度,看著他眉心微微的痕跡,看著他仍是緊繃至極的身體。 看著他薄薄的耳廓,看著他微紅的眼瞼。 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眼一樣,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秒一樣。我面上有多云淡風輕,腦子里就有多瘋狂齷齪。 我曾經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身體里埋藏著的東西。 我可是從不曾有一分一秒用過正常的、不帶邪念的眼神看他。 若眼神能化作實體,我必定已經把他扒光千百遍。 若想象能化做實體,他必定無時無刻不被釘我在身上。 我可是現在就想把他按在茶桌上,把他搞得亂七八糟。 我可是現在就想看汗水洇濕他長長的黑發,我可是現在就想聽他失神地叫我的名字。 我可是現在就想啖他血rou,把他拆食入腹。 我可是現在就想扒開他堅硬無比的外殼,露出里面鮮血淋漓又柔軟無比的血rou。 我可是現在就想看他露出刻意遮掩的、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可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半點體面也無的瘋子。 可我只是替他續上茶,溫聲道:再續一杯吧。 我只好茶,不好酒,但此生漫漫,終須一醉。 應龍便是那壺我愿意耗費千萬年釀制的烈酒,越陳越香,越釀越甜。 若我這一生一定有一場酩酊大醉,必然是我將這壺酒痛飲入肚的那一天。 為了那一天,我有足夠的耐心來等待。 可我還沒等到那天,便褪去了青年模樣。 我看著溪水里的倒影,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會把應龍嚇一跳。 他是個那樣笨拙又執拗的膽小鬼,我好不容易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可不能突然把他嚇跑。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變回了青年。 我不在乎自己生成什么樣子,只要能滿足我丑陋不堪的欲l望,我什么都不在乎。若我的模樣是可以用來利用的東西,我可以一輩子都是青年的樣子。 忍得久了,我一聞到應龍的味道便覺得微醺,看著他便覺得酒香氤氳、余韻綿延。我想著他便難存理智,已然越發控制不住瘋狂殘暴的念頭,卻不愿此前努力一朝付之東流。 有一天,我實在忍無可忍,摘下一朵不染,看著漫山霜雪似的白花,問他是否明白所為何意。 應龍說,他不明白。 他是最明白的人了,怎么會不明白。 我哪里都裝得這樣好,他為什么卻說不明白。 明明是他蠱惑了我,明明是他引誘了我,他現在竟然敢說,他不明白。 我看著他。 明明都是他的錯,他卻真的不明白。 他竟然真的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 第一次,我的熱情冷淡下來。 明明是我苦心籌劃了這么久也定要捕獲的奇珍異獸,也一如既往的矛盾又迷人,我卻突然失了興趣。 也許這個聊以打發時間的興趣能帶給我的不止是快樂。 我煩躁地看著漫山不染,決意出外踏遍大好山河。 若我能尋個別的、沒那么奇怪的興趣來打發時間,也我可以擺脫這不知從何而起的、被徹底蠱惑的身不由己。 山外果然比山里有趣得多,我無意刻意風流,因為此次出去了太久,倒也不免多了幾朵桃花。 每個都是我真心喜歡,甚至愛憐之意更甚面對應龍,更沒有半點破壞和摧毀的欲l望,興之所至、一度春風、溫柔無比。 個個都是佳麗,朵朵活色生香?;蚯寮儫o辜、或妖冶艷麗、或清雅素凈、或天真活潑,每一個,當我擁她入懷中,心里都是當真的歡喜。卻又馬不停蹄地離開。 我嘗試找到她們的共同點。 半點也沒有找到。 我嘗試找到她們和應龍的共同點。 怎么可能有共同點。 應龍的出現原本就是個意外。 如果不是毫厘之差、鬼使神差,我怎么會口味變得這樣奇怪。 揮別桃花,身邊是霽月清風、其樂無窮,我一路悠游,甚至忘記了衡山。 這只是一場尚未開始的意亂情迷,只要我愿意,隨時可以抽身離開。 可我仍是走了回去。 回到衡山,看著漫山不染,原本雀躍怡然的心情一點點墜下去。 霽月清風變得模糊,幾度風流變得朦朧,一個個婀娜身影看不分明。 并不存在的馥郁酒香縈繞鼻尖。 一回到這個地方,我才發現我瘋狂的念頭沒有半點冷卻。 我竟然是個瘋子。 我放棄掙扎,送了他一朵在外面找到的靡麗綺艷的、蕊芯朱紅的黑色花朵。 他卻不喜歡。 明明都說了不明白,明明都拒絕了我的花,他本該知曉不要再來,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難得主動地一次又一次登上衡山。 我說,應龍大人,您最近似乎來得有些勤。 應龍僵硬地坐在原地,唇抿得緊緊的。 我朝他笑一下,給他倒新釀的百花釀。 他好酒,我閑來無事倒也學了兩招。 幾萬年來,我便這樣百無聊賴地同他玩著至交好友的游戲。我給他倒酒,同他講收集來的故事,腦子里想的卻是把他拆食入腹的各種花式。至交好友根本就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我也習慣了口腦分離??蓮哪扯螘r間開始,他來的時間間隔越來越久,終于有一天,我從他手下救下我的弟弟,又在被他察覺之后說了些不應該由宅心仁厚的瑞獸所說的話。 這些話比起我心中所想可根本不算什么,卻也第一次在應龍面前暴露了我屬于神祇的冷漠和傲慢。 我看著他后退兩步,知曉多年的苦心終于徹底毀于一旦。 應龍失去了萬萬載洪荒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我失去了迄今為止的所有偽裝。 我把衡山搗了個稀爛,看著一片狼藉的仙山,氣喘吁吁、體面全無。 又花了幾千年重新把衡山重新復原。 衡山徹底恢復原狀那日,我持著一把白扇,一路走到了兇犁土丘。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應龍蟄居的地方。 一片死寂,連風也無。 焦黑一片、亂石嶙峋,如名號一般荒蕪空曠,腳下全是碎石和散沙。 和他可真搭。 空曠的山巒間回蕩著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突兀詭異。 我微微皺起眉,一路往里走去。 越到里面,越是一片死氣沉沉,好似連空氣也凝固了,寒氣自腳下升騰,連骨子也浸入了冷。 我慢慢放慢腳步。 烏鴉墜落在枯枝上,黑云朝頭頂壓來。 一直走到荒山深處,才在被嶙峋山壁環繞的一塊冰冷的巨石上找到了沉睡的他。 雙眼緊閉,黑衣黑發,微微蜷縮著,一動不動,像朵尚未開放便已枯萎的花。 腳下碎石被我踩得咯吱作響。 我站到石臺旁,說,應龍。 他的發梢微微顫動一下,過了幾秒才睜開眼睛。 也許因為這樣躺了許久,他的雙眸有些渙散,過了一會兒才聚起焦,看著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我,似乎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 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我對他的欲l望仍是半點也不曾平息。 他當初哪里只是看了我一眼,分明是給我下了蠱。 他慢慢撐起身子,看著我,說:白澤? 我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垂下眼瞼。 我仍是一派和煦,邀他下次再聚。 他一動不動坐在巨石上,黑發凌亂地披散著,石床下是一個酒壇,沒有說話。 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 我突然憤怒極了。 我花了幾千年才重建好衡山,他卻不愿再去。 我到底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他蠱惑,我到底為什么要強忍到現在。 橫豎我只是想搞他而已,所有溫柔體面都是手段。只怪我口味刁鉆,竟然非要把這樣一個人收入囊中。為了滿足這樣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的興趣,我已經足夠有耐心,他卻這樣不識好歹。 也許我一直念念不忘便是因為至今沒能吃進口。才會讓自己陷得這么深。 等我突如其來的迷戀和欲l望得以滿足,也許會發現不過如此,也不會再這樣瘋狂地覬覦著他了。 我白扇一揚,趁他猝不及防把他掀倒回床上。 應龍微微睜大眼睛,震驚地看著我。 我徐徐一笑,一只手摁著他,打開白扇,用刃鋒抵著他的脖頸。 他必然不知我要干什么,但他一會就會知道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手上動作倒是不停。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似乎全然無法理解怎么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不管不顧地掙扎起來,神情全是憤怒和惱然。 他雙目充血,右手狠狠向我攻來,在我手臂上劃出一道重重的傷口。 我看著他掙扎間浸出血的脖頸,又看看手臂上深可入骨的傷口,收回折扇,湊到應龍耳邊溫柔無比地道:應龍,你想殺了我么?你想像殺死青澤那樣殺死我么?你要殺死所有得罪你的人么? 雖然未遂,我也無意與他計較,可他畢竟與我有弒弟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