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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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有些生氣,如同被冒犯的人是他似的:你裝得這樣慘,必定是想要我著急,可我心腸比誰都硬,看見誰死了都不會心疼。若死得太難看,我還嫌臟了我的眼睛。更何況你們人族皇帝在我心里全都是兩面三刀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你現下里受饑餓之苦,那也必定是何不食rou糜的因果報應。 殷洛起初并不理他,聽到他最后一句時卻睜開眼睛,聲音仍是有些干?。何覐奈囱b過君子,亦不怕身后罵名??晌覈I心瀝血,一切都是為了玄雍,也自認無愧于玄雍。宋清澤,你可以說我諸多不是,唯有何不食rou糜這條罪狀,放不到我頭上。 青澤的語氣諷刺之極: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狡辯。 他又道:你這樣理直氣壯,是因為你是個自詡明君卻獨斷專行、只擅征伐枉顧民情的暴君,耳邊聽到的只有迫于皇威對你歌功頌德的聲音。你吃膩了別人吃不到的山珍海味,連吃一碗尋常的小面都是紆尊降貴,自然想不到這里大旱三年,尋常人吃的就是這種野草梗子做的糠餅。 殷洛道:荒唐。 他并不信青澤所言,說完這兩個字便被氣得直咳,平復下來才道:北境旱情我自是知曉,可每年分撥的賑災銀兩絕對綽綽有余,也任命了官員協助北境人員遷徙以及改種耐旱作物,反饋情況都很良好。 青澤不置可否,只是左右看了一會兒,喚了個正巧到不遠處的小童來,問了一連串問題,得到了通通搖頭的回答。 那小童每多對一個問題搖一次頭,殷洛的神色就更凝重一分。 到最后青澤又給了幾個銅板,看著那小童如獲至寶地捧著銅板跑開了。 青澤抄起手,頗有些冷嘲熱諷道:陛下可聽見了?這些可都是你的豐功偉績。 殷洛臉色煞是好看,皺著眉頭,嘴唇抿了許久才低聲呢喃道:這幫混蛋。 他說完,看了看地上的菜餅,鼻翼微微收縮了兩下,又用一種語氣更重、仿佛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聲音喝罵:這幫混蛋! 若他此時身著皇袍,便當真有皇威浩蕩、龍顏大怒的氣勢了。 可他現在著實虛弱狼狽,一聲喝完竟捂住胸口嘔出一口血來。 他原本就體力耗盡,這口血吐了出來,情狀便煞是駭人。青澤幾乎以為他便要這般急火攻心、氣死過去。 他竟然并不知情。 青澤也不知自己在計較殷洛些什么。他從不曾自覺心懷慈悲,也經歷過比現今更殘酷凄慘百倍的世道,對人族更算不上有好感。 可他看見殷洛吃街邊小面時的表情覺得生氣,看見殷洛口口聲聲玄雍覺得生氣,聽見那些暗地里的、可能比表面上歌功頌德更接近真實的傳聞覺得生氣,看見鎮里攤販上擺著的野草餅覺得生氣。 他雖然錙銖必較、肆意妄為,但自洪荒時期以來并不曾生過幾次氣。他是脾氣頂頂好、心腸頂頂硬、游戲人間的神獸,哪怕看誰不爽,也不會對對方生氣,直接殺了便是。 但他看見殷洛,便時常覺得生氣。那憤懣并沒有強烈到讓他想要抹殺殷洛的程度,卻從不曾消失過。他如同一只刺猬,身上布滿細細密密的小刺,每當面對殷洛都會把這個人扎上那么一下。 到底是因為殷洛模樣和應龍太過相似而被自己遷怒呢?還是因為不屑殷洛將弱rou強食成王敗寇的規則玩弄得太過爛熟于心呢? 青澤不明白也不在乎。 可殷洛現下模樣著實凄慘。這人也不知怎么竟靠著半口氣吊了幾年,如今連這半口氣都快被餓散了,又急火攻心,指不定被自己說的話氣死過去。青澤只得換了語氣道:剛才那個攤子上還有賣饅頭的,菜餅丟了便丟了,我給你去買兩個饅頭,你莫要再丟掉,不然餓死了我也是不會管的。 這般理直氣壯,好似剛才出言譏諷的不是自己似的。 殷洛用手擦掉唇邊的血跡,道:不用了。 他也知道青澤剛才為何要刻意刁難他了,拿起地上的野菜餅,就著嘴里還沒吐干凈的半口血生生咽了下去:在戰場上,別說菜餅,連樹皮都可用來充饑。 因為菜餅太干,他強塞幾口便噎得咳個不停,緩了好一會兒還是繼續吃了下去。 什么都沒有活下去重要。 青澤看他把野菜餅咽下去,那表情與他吃宮廷貢菜、街邊小面別無二致。是一副絲毫無法感知食物本身味道好壞,似乎只是為了補充足夠能量而進食的表情。 青澤問:什么味道? 殷洛猶豫片刻,答:尚可。 又是這種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微微移開視線,有些心虛的表情。 青澤伸手把殷洛沒吃完的半塊草餅搶了過來,咬了一口。 泥沙俱在、油鹽全無、難以下咽。 他吞下那口草餅,說:你尚可的范圍還挺大的。 殷洛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搶奪,表情僵硬了一下,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 青澤看了他的表情,明白了。 不是他吃慣了山珍海味,對那碗普通的小面不屑一顧,而是他根本就嘗不出那碗面的味道。 也許他的味覺在他變成似人似魔的活死人時就已經失去了。 他沒辦法回答青澤,那碗小面到底好不好吃。 青澤是把他當成別的人來問了。 青澤眨眨眼睛,轉過身去,道:休息好了叫我。 過了好一會兒,殷洛恢復了些力氣,站起身來,對青澤道:走。 青澤仍是背對著他:天色晚了,不便識路,今晚先在這里找家客棧歇腳。明日再出發。 此時太陽并未下山,其實并不能算晚,可他說了這句話后也沒有聽殷洛回復的意思,自顧自往前走,似乎是篤定殷洛跑不走,也不回頭確認殷洛是否跟上。 殷洛跟在他身后兩三米的距離,走到鎮子里面,看見正在收拾攤子的小販,上面的確盛著兩大簸箕的干巴巴的野菜餅。他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手攏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回過神來才發現青澤正站在前方不遠處的客棧門前等著。 客棧修得寬敞,原本應該生意興隆,可兩三年未曾修繕,到底是有些顯舊。 青澤就定了一間房,待月色籠罩,點了燭燈,坐在床頭,一會兒看看燭火,一會兒看看房梁,可最后也什么也沒說。他白天的脾氣已經消了下去,對殷洛道:早點休息。說完便要去吹滅燭火。 殷洛卻開口了。 第20章 玄雍之主(五) 他問:宋清澤,我是個差勁的皇帝么? 青澤道:你不適合做皇帝。 殷洛不說話了。 青澤說的是實話,只是沒告訴殷洛:太多人一輩子都在做自己不適合的事。 因為不適合,哪怕足夠努力、足夠堅持,也等不到一個人對他說:一直以來,你都做得很好。 他們堅持了那么久,終有一日精疲力盡,將自己毀滅了。 他見了太多這樣的人,以至于連最后一絲憐憫都沒有了。 甚至于對他自己。 青澤又道:我聽說,你原本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 殷洛道:正如傳聞所言。 青澤頗為挖苦地道:那你可真是披荊斬棘殺出了一條血路。 有哪個君王不是坐在尸骨堆頂的寶座上,枉論一個天生不祥的皇子。 殷洛明白他的挖苦,只是沉默不語。 青澤卻沒有繼續,反而安靜下來。 月亮圓圓掛在窗柩上。 過了一會兒,青澤哼了一段小調,和之前哼過的帶著相同遙遠又悠揚的感覺,卻沒了山風的氣息,更像空曠的回音。哼完之后,他說:殷洛,我白天不該對你發脾氣。 這是他數萬年來第一次對人道歉,卻沒聽到回音。 他又說: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人。他說,從前有一個人。 他出生的時候,眼睛還沒睜開就唱了三天三夜的歌。 他唱山風、唱大海、唱花、唱樹、唱天、唱云、唱飛鳥、唱走獸,唱他在黑暗中感知的一切,唱自己期待中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三日之后,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塊直抵穹頂的山石上,面前空無一物。 那就是他對生存最初始的認知。 后來他用手捅穿另一人的肚子,看見鮮血流下來,比曾經見過的漫山的花色還要嬌艷,是他見過最鮮活的景象。 那是他對死亡最初始的認知。 短暫的生存以及漫長的死亡。那是他對生命的完整認知。 殷洛,你對生命的認知是什么? 青澤側過耳去,沒有聽到回復,將視線移回去,卻看到男人睜著那雙同夜色一般黑的眸子無聲地看著他。 青澤又說:這個故事太無聊了。我換一個。 又有一個人。 這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有一天,他遇見了另一個人。 他見不到那個人總是思念著急,見到那個人又覺得緊張害怕。最后他連怕都忘了,只剩了一句奔赴千里也一定要說出口的話。 那是他對愛最初始的認知。 后來他想起那是他曾經最想殺死的人,也是最瞧不起他的人。那個人把他重傷,可他還來不及報復,那人竟被別人殺死了。 那是他對恨最初始的認知。 殷洛,你對愛恨的認知是什么呢? 見殷洛不回答,他抓住殷洛的手腕,問:殷洛,你對生死的認知是什么呢?你對愛恨的認知是什么呢? 殷洛看著他的神情,看著看著便明白了這是講的誰的故事。 這個人時常上一秒人畜無害、天真熱情、真切誠懇,下一秒就橫眉冷對、言辭刻薄、恣意刁難,卻第一次對自己講述了使他無數次陷入沉思的回憶中的吉光片羽。 他生得一雙狹長上挑的眼,內雙眼皮,青湛湛的一對玻璃珠子似的眼珠,長臉薄唇,面龐光潔如冷玉,看著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額頭上散落幾絲細而微卷的碎發,一副年輕而俊美的模樣。 殷洛被他漂亮的眼睛看得心慌,移開視線道:我不知道。 青澤聽了他的回答,眨了眨眼睛,從床頭旁站起身來。他拉開與殷洛的距離,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又回過頭來看了看殷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竟會這么失態,終于顯出了些尷尬的神色。 他說:外面好像有點動響,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說罷便逃也似的推門出去了。 殷洛看著他離開,過了半晌,知道他暫時是不會回來了,便吹滅了燭火。 待燭火湮滅、殷洛靜靜看著最后一縷燭煙消泯,獨自靜坐在黑暗中。 他對生死的認知是什么呢,他對愛恨的認知是什么呢。 從未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也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問題。 他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登基后也是個被妖魔化的皇帝。 他對國富民安、盛世安寧的理解全部來源于幼時被先皇灌輸的海市蜃樓,而那個海市蜃樓,原本就是先皇刻意哄騙他的。 先皇自小教育殷洛就從來沒告訴他應當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因為先皇從未打算讓他繼承皇位。 先皇膝下十數皇子皇女,唯有殷洛出生天降不祥之兆,震驚朝野,頗受冷落。大家都說他本不該出生,只有先皇看出他天賦長材,暗中訓練他。其他皇子學的治國持家、詩書禮儀,學的如何為人君主。只有他從未進過學堂,學的都是刀槍棍棒、上陣殺敵。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相信自己不是被流放、而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人。 少時在先皇安排下受了些非人的訓練,好幾次差點死在里面,每次九死一生出來后,先皇都會紆尊降貴拿出一根毛巾擦擦他的臉,像一個普通的父親一般笑盈盈地夸他做得好,又同他描繪了一番家國重任。 也許他最終會戰死在某個沙場上,帶著玄雍無上的榮光,將功抵過,洗刷掉自己出生帶來的不祥,先皇會像祭奠一個英勇的皇子那般祭奠他,亦會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般為他慟哭。所有的是非功過、忌憚罵名都會隨著他的死亡被掩蓋。 野心勃勃卻戰死沙場的武皇子和軟弱無能一事無成的先皇都會隨著曾經衰頹的玄雍成為過去。 等下一個新皇登基,便是天命所歸、百年吉兆、真真正正長治久安的盛世仁君。 當他歷經數年征伐,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從血流浮櫓、刀光劍影、九死一生的地獄里爬回來,等待他的仍是一根干凈溫柔的白毛巾。 他那時已功勛卓著,玄雍百姓迫于他在戰場上的威名和傳聞中殺伐決斷的個性,已經不敢再公開討論那些神神叨叨的傳聞。先帝站在內殿,聽完他身著戰甲、單膝跪地匯報最近一次戰役的戰果,終于露出了微笑,從臺階上走下來。內仕端上來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根毛巾。他的父皇雙手扶起他,眼中有終于光復故土的星點淚光,連聲說了三個好。 說完后便用那根毛巾給他擦汗。 然后他的父皇疾步走回座位,似乎很開心,說:皇子殷洛,聽賞受封! 他單膝跪地,垂首受賞,卻半晌沒有聽到聲音。 下一秒,便感覺數十道劍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抬起頭,看見數十位暗衛。 他們是先皇永遠忠誠的戰士。 他的父皇站在數米之外,微笑已經褪去,一邊賜死他,一邊對被劍架住脖子的他說他是自己最驕傲的孩子。 殷洛吾兒,你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 武器只有能為人所用時才是武器,如果不可控制,就是廢鐵。 無人祝福他的出生,無人在意他的存在。是先皇給了他救贖和生存的意義,讓他為收復故土而活,為玄雍而活,他才偷得了這一世人生。 他回首一生,覺得若先皇愿意給他更多時間,他還能打更多勝仗回來,但哪怕此生止步于此時,也已盡己所能、問心無愧。 他閉上眼睛,準備功成身退、迎接死亡。 啊啊,這便是他的一生了。 殷洛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有一天,當我準備迎接既定的死亡時,耳畔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叫我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