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24節
“他不是為我,他是為他自己?!蹦巧碛坝蛛x近了些,依稀還是那張凄美中透出些許倔強的臉龐,“不論是家門之仇,還是故愛之恨,都是他一人命運的沉浮,他既心懷仇恨,便會為我所驅使。如今你亦如此?!?/br> 她努力壓下心頭想要將對方撕碎的欲望,告訴自己一切還沒有結束、必須冷靜下來,隨后提劍割斷半邊衣擺扎住肩膀上的傷處。 “你是否忘記了?你那幼弟仍在天成手中。聽聞他已被送去天牢,你若一意孤行,他的下場恐怕也不會好過?!?/br> “這便是你的底牌?”女子低下頭來,半邊長發遮去臉龐,似乎有些泫然欲泣,可再開口時聲音中竟還有幾分笑意,“我那父親愚蠢又固執,生前總是對他給予厚望,又為他取名止,認為白氏一族的厄運可以在他身上得到終止??扇斯贿€是不能太過貪心,他既已有了聰慧隱忍、任他擺布犧牲的長女長子,便不該去奢望到老得來的幺子能比他的兄姊還要優秀。那孩子便是他的報應,他如此殘忍對待他的子女的報應?!?/br> 肖南回死死盯著那道模糊的身影,許久才慢慢開口道。 “你不是白允。她即便心狠,卻對義父有過真心,更視家族榮耀高于一切。你是誰?” “我若伏誅,白家永世不得翻身,他就算活著,也不過是叛臣逆賊之后,連闕城最卑微的乞兒都能踩在他頭上。肖準亦是如此。這樣活著有何意義?他們一個是都城世家后人、一個是將門忠烈之后,又豈能那般活著?”女子后退幾步,聲音在霧氣中有些飄忽,“我是白允,白允就是我。你以為,我用了她的身體便是將她驅逐出去?我還不屑于此?!?/br> 肖南回不動聲色地向那人影逼近。 “自私自利而已,何必說的如此冠冕堂皇?!?/br> 霧氣中的身影一頓,隨即察覺到了她的意圖、轉身跑開。 她疾行幾步追上前去,卻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在前方晃蕩。女子清脆的笑聲從霧氣中傳來、縈繞不散。 “在焦松行宮的時候沒能殺了你實在可惜。如今來看,你確實是個麻煩、難纏得緊?!?/br> 她一言不發追上前去,只覺身處巨大迷宮的中央,四處茫茫不見盡頭,而她要尋的人亦不見蹤影。 腳下飛速倒退的地面由平緩轉為傾斜,她意識到自己正向一處低洼深坑中走去。若說方才是她步步緊逼、對方不戰而退,現下卻有幾分請君入甕的意味。 心跳得越來越快,肩上的傷口從火辣變得麻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令她有些頭暈目眩,直到腳下的斜坡終止、前方現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身上依稀還是離開時那件深色衣裳,盤膝而坐、神色平淡,好似那次碧疆橫渡七數之淵后,在裂谷懸崖旁打坐時的樣子。 她急切地快行幾步想要過去,白允的身影就這么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一身白衣的女子極盡纏綿地攀附在黑衣男子的軀干上,像是一條纏繞在菩提樹上的白蛇。 “你都這樣坐了三天三夜了。難道不累么?” 心頭怒火與仇恨再也壓抑不住,她惡狠狠地喝道。 “放開他!” 對方像是完全聽得了反話一般,非但沒有退開,反而貼得更緊,一雙纖細的素手從男子臉龐滑到頸間、又從頸間挪移到胸口。 只是那雙手下的軀干依舊沒什么起伏,令那始作俑者好不挫敗。 “無皿將畢生所學傳了他,又讓其閉塔數年苦修,想來是知曉日后必會同我有這一戰,要他守住最后的底線?!卑自蔬呎f邊轉動眼珠,看向那持劍而立、一身血污的女子,“只可惜,他費盡心思培養起來的弟子,最后還不是落入這凡塵之中。我雖用盡方法也不能動搖他、令他心甘情愿走出這定境,可你就不一樣了。你不如再多喚幾聲,說不定他便要應你了?!?/br> 白允說罷又笑起來。 肖南回不語。對方越是猖狂,她反而越發冷靜下來。 “神血的威力我是見識過的。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倒是有一兩點疑問?!彼h顧四周,確認并沒有仆呼那埋伏在附近,“方才在那第三塊石碑處,便是黛姨也能百步之外逼退數百人,為何你從方才開始便一直沒有出手,就連殺義父也用的是弓箭。而你自負信眾眾多、不屑親自出手,可從方才開始,便沒有見過你那些飛來飛去的走狗爪牙了?!?/br> 白允的笑聲慢慢停了下來,終于緩緩抬頭看向那一身狼狽的女子、一眨不眨地審視著。 “你想說什么?” “這霧氣令你現下無法使用你的神力,而且你并不想讓其他人接近這里。我說的沒錯吧?” 她話音未落,一道年輕的聲線突然在身后響起。 “肖姑娘,莫要同她廢話,快些擒了她!” 她愣神間,另一道身影從左后方疾行而來,手中長刀在霧氣中拖出一道殘影。 “傻站著做什么?!” 肖南回終于回神,來不及多想、提起解甲緊隨丁未翔身后。 五十步遠的距離,頂尖武者也需七八個起落方能近身。而與此同時,一名黑羽營最普通的弓箭手,也能將移動的靶子射穿三回了。 何況對方不是尋常的弓箭手。 白允搭弦起弓,瞇起眼鎖定在霧氣中快速移動的兩個影子。 嗖。 黑色箭矢貼著她的頭皮而過,她絲毫不浪費力氣在躲閃回避上,腳下速度不減、將彷徨四顧的力氣省下來用在疾突猛進上。 嗖,嗖。 又是兩箭。一箭擦破她的右臂,一箭險些射穿丁未翔的肩胛。 然而兩人都鐵了心、不退反進,不約而同地分作兩路而上,賭這霧氣會是最好的掩護,也賭這五十步內他們可以贏取這最后一線生機。 不知是否上天眷顧,亦或是千鈞一發的時機恰到好處,待女子將最后一支箭搭上弓弦之時,刀劍終于雙雙而至。 鋒芒從那女子肋下穿過、肩胛繞出、最終交叉橫在她的頸間。 長弓應聲落地,女子長發披散,厲鬼一般想要抬頭起身,轉瞬間便被刀客與劍客毫不手軟地按了回去。 兩人下手都極重,仿佛手下不是一具弱女子的身體、而是擒來的北夷惡漢。 胸腔被擠壓、困難的喘息聲從女子牙縫中擠出來,仍是一股子蔑視。 “無皿那賤骨頭,死到臨頭還費盡心機擺弄這些雕蟲小技?!?/br> “壇高起為陽,坎下陷為陰。封土為壇以祭天,掃地為墠以祭地。你既已搭好戲臺,小僧怎有不來唱戲的道理?!?/br> 年輕僧人拖著半條傷腿走上前來,片刻也不耽擱地從懷中取出經卷、小心拂去上面的塵土,走到盤坐在地上的男子身后、與他背靠背席地而坐。 “我那蠢徒兒總說大悲心陀羅尼經念起來最好聽,可今日出來的匆忙,只順手帶了這大正降服陀羅尼經卷,出口晦澀難聽,也就誅神伏魔還有些奇效了。你說應景不應景?” 白允眼神落在那經卷上,嘴角冷冷勾起。 “無皿都奈何我不得,你又能如何?伏魔陣不過半個時辰,半個時辰過后你又當如何?” “半個時辰足夠了?!?/br> 一空說罷,向不遠處正在地上蠕動的白衣郎中伸出了手。 郝白咒罵一聲、卻還是哆嗦著從已經在方才浩劫中壓爛了的藥簍里取出布包,破爛粗布散開來,露出里面一方翠綠。 “小僧向來是不殺生的,倒也不是非要你魂飛魄散,只需將你關回這盒子中,小僧今日課業便算是完成了?!?/br> 四四方方的美玉輾轉數人之手,再次重歸大地泥土之上。 一空徐徐展開經卷、輕聲誦起。 一陣腐爛的氣味開始從手下那具妙齡女子的身上散發出來,黑色的血跡從七竅中溢出,將她的神情勾勒地更加凄厲。 “一塊破石頭也想永遠困住我?論三千大千世界,我見過的遠比你這凡人廣博的多。白澤祝由,云陽人語,蒼龍潛淵,驂御云間。即便如此,我也還從未見過什么牢不可破之物。山巒可平,河??筛?,無皿算出我最終會來到這里,賭上一切布下此陣又如何?!你人算終究抵不過天算。而我便是天!” 肖南回望著劍下女子近乎癲狂的神色,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對方最后的虛張聲勢。 一切應該已經塵埃落定了對嗎?可為什么,為什么她卻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呢? 或許是這自稱是神卻太過輕易便伏誅的敵人,或許是這四周仍在不斷減淡的霧氣,又或許是方才她幾次躲過箭矢時的僥幸...... 等下。 她猛地回頭,但一切都太晚了。 更加稀薄的霧氣中,隱隱約約顯出那座佛塔的輪廓來,只見塔身上赫然插著三支黑羽箭,每支箭都分毫不差地沒入石塔每層銜接處。 她看不見那裂痕從箭矢沒入出開始蔓延,卻聽得一陣細微的斷裂聲。不過須臾之間,整座石塔的上半截轟然倒塌,石塔之上的降魔杵跌落。 與此同時,最后一片霧氣也轉瞬間消失不見。 頭頂上方的夜空展露,翻滾的厚重云層夾雜著雷聲與閃電,在整個步虛谷上方匯聚成巨大的旋渦。 她下意識便扭轉手腕想要將手中長劍刺入對方喉嚨,可一股巨大的、看不見的力量隨之而來,她手中鋒芒竟近不得半寸。 一臉血痕的女子緩緩抬起眼,兩只放大的瞳孔閃著興奮的光。 “這回該輪到我了?!?/br> 第172章 你一生的答案(下) 細碎如螞蟻噬葉的聲響溢出,所有人都只來得及后退撲倒在地,下一瞬尖銳的風鳴聲以女子為中心向四周迅速擴散開來,接踵而至的是仿佛能夠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那火焰向巨坑的四周蔓延,隨即向上包圍合一變成遮天蔽日的燃燒穹頂,滾動的熱浪四處翻涌,一片地獄之景。 許是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過了一瞬。 肖南回在耳鳴與暈眩中艱難睜開眼,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中?;鹧媾c風刃似是被一堵看不見的墻擋住,只在他周遭瘋狂碰撞著,攪動起他漆黑的長發。 他的瞳孔大張、眼角沁出血來,但神色依舊平和。 她望著那雙沾了血的眼睛,本有千言萬句的怨懟憤怒突然便原地消散了。她欠起身子緊緊抱住了他。 “為什么不等我回來?” 他靜靜看著她,許久只是抬起手、輕輕撥開她耳邊凌亂的發絲。 “你這不是來了嗎?” 她又氣又急,聲音都有些啞了。 “我丟下了一切、連吉祥都不要了來見你,你就同我說這個?” 他不說話了,神情中似是有千萬重的疲憊。 瞿家老頭轉交的東西,為什么不親自給她?為什么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留下?不是要她永遠不要離開他、為何又要自己先走? 她還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要問他,但眼下她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她匆忙擦去眼底剛泛上來的眼淚,艱難起身去拾跌落在一旁的解甲。 “你不許再騙我。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好不好?” 他沒說話,只有呼吸輕輕在她耳畔起伏,溫柔如一抹闖入這深秋的春風。 她的動作一頓,方才擦干的眼睛又紅了。 “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說你會和我一起離開......” 他依舊不語,唇小心落在她的臉頰旁、將最后一滴淚拾走。 她愣住,等到再反應過來時,掌心便多了一樣東西。 一顆一顆、堅硬的,還帶著他的體溫。 下一瞬,一只青白泛紫的手混沌的火焰穿透而出,一把從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嚨,一張臉隨即貼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