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21節
那胖子,也不知現在過的如何了。 在軍中做事是使命必達,總少不了要上些手段。若是放在以往,為保萬無一失、又不暴露自己,壓著羅合進山谷是最好的決定??山洑v了碧疆那一遭的事,她如今做這些前總會多些考量。 這不是心軟,只是學會了理解。 他們就是些普通人,不似她這般愿意以命相搏,實在不該被卷入這些刀光血影之中來。 “若有機會尋艘船離開這里吧。這里的事本就與你無關?!?/br> 肖南回松開了手,羅合應聲落地,再抬起頭來時,那女人已拎了酒囊獨自離開。 許久,寂靜流淌的小溪旁才傳來一聲嘆息。 “倒也不是......沒有關系?!?/br> ****** ****** ****** 溪谷外,荒草沒頂、怪石嶙峋。 肖南回伏在下風口的草叢中,靜靜看著前方不遠處在谷口休整的天成軍隊。 那是一支不過百人的騎兵小隊,但她只粗略望去,便已看出不尋常。隊伍中領頭的正是丁未翔,而他身后緊跟著的十余人均是暗衛,瞧身手又比先前在黑羽營見識的那些要高深不少。除此之外,另有三名武弁帶翎的人各自帶了十數好手,無一不是各營精銳,不少都是年紀輕輕便軍功加身的小將。 想到這座島今夜過后的下場,她的視線忍不住從那些年輕的臉龐上一一滑過。他們的表情很是平靜,只是不知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是否也有至親至愛,在幾片老瓦下等著他們歸家的那天呢? “丁中尉,石碑上有字?!?/br> 那暗衛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凝神向夜色中的谷口望去,這才注意到,那谷口的石牌樓下有一塊光禿禿的方石碑,既無雕刻裝飾、也無神獸相馱,風吹雨打之下已經斑駁,上面長了厚厚的苔蘚。丁未翔點了火把靠近,她只隱約看到石碑上兩個殘破的古體字。 下乘。 這便是步虛谷的界碑嗎?下乘又是何意? 守在石碑旁的幾名領將在低聲交談著什么,顯然有了爭執。她使勁聽了一會實在聽不清,便將目光轉向一旁。 那石牌坊下還停著一輛馬車。 步虛谷本就少有人出沒,何況這荒無人煙的谷口??沙嗽幃?,那馬車看著竟還有幾分眼熟,似乎同他們先前坐過的那種十分相似。丁未翔見了也是一頓,隨即轉頭對身后的暗衛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有人上前查看一番后牽走了馬車。 眼見馬車向自己的方向而來,肖南回連忙小心避開,回到了栓吉祥的巨石后。 吉祥有些焦躁,她連忙低聲安撫,摸著摸著馬屁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頭看了看那輛空馬車,隨即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百步開外,丁未翔等人已陸續下馬、將馬統一交給兩人,其余的徒步向荒草深處而去。 肖南回自知沒有時間再耽擱,轉身將吉祥身上的東西一一卸了下來,最后猶豫了一番,抬手將馬鞍與韁繩也一并除了,只留了自己在光要營時的腰牌。 胖了三圈的雜毛馬身上一輕,先是開心地原地轉了個圈,隨后便突然安靜了下來,盯著它的主人一動不動。 她不敢看那雙眼睛,伸出手在那摸過無數遍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去?!?/br> 毛茸茸、熱乎乎的馬屁股沒有離開,反而往她身前湊了湊,屁股蹭完又掉轉過馬頭來、想要像以前一樣啃她的頭發。下一瞬,女子一把抄起一旁的樹枝,狠狠抽在它身上。 “去!” 吉祥低喑一聲,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再想湊上來時又挨了一下。 她沒有馬鞭。從第一天見吉祥起,她就沒有打過它。 馬兒終于不再上前,踟躕著后退到百米開外的地方,躲在一叢棗子樹后偷偷看她。 肖南回努力壓下眼底酸澀,最后沖它揮了揮樹枝。 “去吧?!?/br> 扔掉樹枝,她狼狽轉身快步離開,再也沒敢回頭。 厚重的云層終于緩緩將頭頂的星月吞沒,離島的風向變了,將銘湖上的水腥氣帶到了島上。 前方的丁未翔等人就在黑暗中前行,有風吹過、荒草發出梭梭聲響,遮蔽了他們的腳步聲,她只能停下來查看地上的痕跡,分辨對方走過的路線。 行了不過半里路,腳下突然一沉,昔日在北地沼澤的經驗使得她立刻停住腳步、靜靜等了片刻,才緩緩抬起那只腳。 果然,她現在站在一塊塊漂浮在沼澤中的草甸上,草甸中有些許柔韌的藤蔓植物糾纏編織在一起,像一張網一樣浮在泥沼中,尋常人或小一點的牲畜進入不會有大礙,但若是馬或馬車進入,不論多么小心,最終還是會深陷其中。 這便是那塊寫著“下乘”的石碑的用意。 下一瞬,一陣微弱的呼救聲在她左前方響起。 她一凜,一邊小心腳下、一邊找了根趁手的樹棍尋了過去。 扒開枯枝與荒草,她在泥潭邊緣看到了一名暗衛正在掙扎,一半身子已經沉入其中。 對方力氣越大、掙扎得越厲害,下沉地反而越快。冰冷、窒息、絕望,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種滋味了。 她終究還是沒忍住,快步上前一把拽住那人的甲衣,用力將他拉了出來。 幾乎與此同時,丁未翔的聲音便在她頭頂響起。 “跟了一路,不累嗎?” 她松開手、叉腰喘著氣,那被救起的暗衛卻是一臉平靜。她這才明白,是自己中了計。 子肖父,仆肖主。頑師配劣徒,刁奴配惡犬。 肖南回一句話也不想多說,拍掉靴子上的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身后的丁未翔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后跟了上來。 “為何跟來?” 難道她想跟著?她瞥他一眼,哼哼道。 “不認路?!?/br> “沒問你現在,問你為何跟到島上來?” 她停下來,扭頭看向那換上了甲衣的侍衛。 “你又為何在這里?” “自然是因為......”丁未翔話說到一半,看到女子眼神突然明白過來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生生咽下后半段自白,“算了?!?/br> 其實到了如今這一步,有些話確實也不必再說了。 氣氛再次回歸沉默。 夜色中,無數個黑影沉默著向溪谷深處而去,像一只只失去了冷火的流螢,義無反顧地撲向看不見的光火。 沼澤邊緣,視線漸漸開闊?;牟萃嗜?,只留下一片巨石灘,更顯荒蠻。 灰白色的石灘正中立著一塊青黑色的石碑。石碑與先前看到的那塊制式相同,只是上面的字換了樣子。 待看清那石碑上的字,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石碑上工整刻著“棄金”二字。 有了先前“下乘”的經歷,“棄金”便不難理解。 金者,兵也。 相傳古時每逢大祭,帝王都會入步虛谷中參拜。然而即便天子來此,也是要走下車輦、踏著泥巴一路步行來此。不僅如此,到了此處還不得攜帶兵器。 這是這山谷對來者的下馬威,是神對凡人近乎俯視的威壓。 “若在此處便卸下兵器,豈非不戰而退、任人魚rou?” 光要營已有小將提出異議,隨即雁翅營也附和道。 “我看,說不準這破石頭便是有人故意立在這里的,為的就是要我們自亂陣腳。萬萬不可中了敵人的jian計?!?/br> “請中尉三思......” 眾將領沉默,肖南回看一眼丁未翔,對方卻冷靜得很。 “卸甲?!?/br> 那十一名暗衛只停頓了片刻,便利落解下身上的鎖子甲衣。 十余件甲衣齊聲落地,在山谷間激起一陣回響。其余人一陣沉默,除雁翅營有少數跟隨效仿,光要與黑羽兩營皆無動作。 生死關頭,一絲一毫的妥協都會被放大成數十倍的危險,誰也不愿讓步。 丁未翔自然也是知曉的,遂不再多言,帶著眾人穿越碎石灘。 肖南回瞥一眼對方露出的那身熟悉的青色衣裳,飛快說道。 “還是這身順眼些?!?/br> 丁未翔回頭瞥她一眼,正要說些什么,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走在正三角形隊伍前端的三名探路者突然應聲倒地,肖南回一驚,起先以為是中了某種埋伏,可冷靜下來上前查看后才意識到,那三人是自己倒下的。 被自己身上的甲衣壓倒的。 不止是甲衣,還有他們各自佩戴的刀劍兵器。平日里可以驅使殺敵的兵器如有千斤重一般,任憑使出吃奶的勁也無法從地上拎起半分。而身著光要甲的十數人更是寸步難行,重甲瞬間將他們壓得呼吸困難、無法站立。 她后知后覺地摸了摸腰間的解甲,心中飛速推算著這一切發生的緣由。 這石灘地有些古怪,似乎會對兵器與甲衣施加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使得它們比尋常時重上數倍。 但不知為何,解甲雖也是兵器,卻并沒有因此變得更加沉重。 一旁的丁未翔正費力收回佩刀,見她神色上前看了看解甲劍。 “你手上這把是參照古法鑄成的銅劍,同其他人的兵器都不大一樣,如今已少有人用?!?/br> 肖南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亂石灘是對鐵器有作用。 李元元鑄劍數載乃成,而鑄劍錄卻是古籍中尋得的,說不定與這步虛谷建成之時相近。而仆呼那由來已久,所有人的殺器都是飛線。飛線中即便含鐵,也并不會如刀劍一般瞬間失去戰力,相反增加的重量只會令其殺傷力大大增強。 今夜注定有一場惡戰。 可是沒有戰甲、也沒有趁手的兵器,又要如何與那險惡敵人力戰到底呢? “這次任務與以往都有所不同,若是有人不想繼續往前,天成不會以軍法追究。但求各位退守島岸,堅守至最后一刻?!?/br> 丁未翔話音落地,半晌無人應答。 終于,第一個年輕小將動手解下了甲衣、拄著劍站了起來。 “不退?!?/br> 一個個年輕身影緊隨其后、紛紛卸去重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