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20節
“這也沒幾步路了。要不......您游過去?” “游過去?!”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我水性不好......” 她的聲音還未落地,也不知那船家是當真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裝作沒聽見,下一瞬腳下舢板一歪,她便連同吉祥撲通一聲落了水。 刺骨有湍急的湖水瞬間將她沒了頂,她的腳探不到底,只能拼命掙扎著,另一只手還要護著手里高舉的蟈蟈籠子,沒一會便嗆了幾口渾濁的湖水。 水里摻著泥沙,直沖得她鼻腔里火辣辣的疼?;靵y中,她就近一把抓住了什么東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那東西緩緩升起,將她頂出水面。 冷冽的空氣吸入肺中,她一邊大喘著氣、一面狠狠咳了兩聲,抹一把臉上的水,她才看清屁股底下熟悉的馬鞍。 吉祥打著響鼻,只剩半只馬頭和一對鼻孔露在水面上。 四周水流湍急,她方才都險些被沖走,但吉祥肥碩的身子立在水中竟還能邁開蹄子往前挪。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抱怨。這馬養肥了些,到底還是有些好處的。 回頭望去,那艘小舢板早已不見了蹤影。 抓著吉祥厚實的鬃毛,肖南回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緩慢向著前方而去。 云霧縹緲中,有什么的輪廓漸漸顯出真面目來。 肖南回抬頭望去,神情不由得一頓。 這里并非銘湖的對岸,而是仍在湖中央。 她怎么也沒想到,傳聞中的步虛谷竟然并非一處山谷,而是一座島。 一座坐落在銘湖湖心,隨著潮漲潮落、時隱時現的孤島。 難怪瞿氏如此神秘,就連歷代帝王都甚少能夠探訪一二。 終于走出那片急流淺灘,一人一馬爬上了岸,肖南回狼狽從吉祥背上翻下來、顧不上旁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那蟈蟈籠子。 籠子里只有灰白色的一只小蟲蜷縮在籠底,早已溺死了。 她狠狠一拳砸在碎石灘上,幾乎將那長久以來憋在心口的委屈與迷茫都發泄在了其中。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她便能找到他了。 他先前在沈家密道中服下的丹藥,是郝白花了些心思做出來的,除了可以令人陷入長久沉睡、免去仆呼那的侵襲,還放了些許胥蛾的鱗翅粉。那是一種散發著獨特香氣的粉末,人無法察覺,胥蛾卻能隔千里而知曉。 瞿家長老給了她一只,她一路便是依靠這只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小蛾找到這里來的。 她同這小蟲有些緣分。當初,便是它救了她一命。 胥蠶吐絲織成的布料名喚蝶落,因其韌如蛛絲、著色牢靠而聞名,便是偷過蜜的蝴蝶落過腳,都能留下花蜜的清香。 一枚胥蛹千金難求,一尺蝶落有市無價。 傳說,那胥蠶從出生那日起便在等待可以羽化破繭的那一天。但胥化繭需大旱干燥,破繭卻要雨水充沛,過程往往需要數載,實則百只也難有一只化蛾,成蛾后也難尋同伴、不得繁衍,只能郁郁而終。 先前她手上的那只是那樣鮮活,一路都在不停上下飛舞著。 然而飛蛾不知道,它要見的另一只胥蛾早已不復存在,只留下一點翅粉在散發著香氣。它只是一個勁地向著香氣的方向撞擊著籠龕,直到死亡來臨的一刻。 說到底,一只小蟲尚且如此艱難,生而為人又有何底氣說自己可以稱心如意過一生呢? 與君相逢,已是猶如困于繭中千年、又破繭萬載。 結絲為報,絲纖細卻堅牢、非放下執念不可斷也。 就讓她一直向前、向前,直到撞破這命運的牢籠、亦或死亡來臨,才算終結。 肖南回沉默地攥干滴水的衣擺,一手拎起那只滴著水的蟈蟈籠子,另一只手牽起吉祥,沿著碎石灘向島上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致夢,夏人所做占夢法。言夢之所至,夏后氏作焉?!吨芏Y·大卜》 第170章 廿載離別在須臾 肖南回將那只胥蝶挖了個坑埋了,又喂了吉祥一些蕈子干。 這湖中島遠比她想象中要大,四顧茫茫、如何尋到他? 但她找不到,并不代表別人也找不到。 不論是先前鹿松平的三緘其口,還是她出城前黑羽營內的異動,亦或是那漁夫口中的官船,都暗示著這座島上如今一定還有其他人。 按以往行軍經驗來看,領將一般不會將營地選在低洼處,特別是行軍任務需要隱蔽的時候。眼下這座島的植被不算茂盛,碎石巖灘反而較多,若停留在低處,只要移動難免失去隱蔽、暴露行蹤。 原地觀察了一番方位,她一路沿著那條溪流而上,待到日落時分,她終于接近了島上的第一塊高地。 空氣中隱隱約約有陣陣燒柴的氣味,她依著風向小心摸過去,不一會便看見了一點營地外圍的火光。 吉祥嗅到了馬槽里新鮮豆子的味道,有些沒骨氣地往前掙了兩步,被她一把拉了回來。 她不認為丁未翔現在會想看見她。她費了這么大的勁才找來這里,若是一個不小心被打包送了回去,豈非對不起風餐露宿的吉祥、還有那只死去的蛾子? 原地準備了片刻,她將吉祥拴在隱蔽處,獨自向那處營地而去。先前在碧疆黑羽營挨的那箭還記憶猶新,是以她走得十分小心,但又想著今日情況大不相同,待靠近些看清營地情況,若有軍中信得過的舊識說不準可以行些方便。 可趴在暗處看了一會她才發現,這處營地里的面孔各個都陌生的很,就連身上的裝束看起來也十分眼生,既不是黑羽、光要,也不是雁翅和肅北。整個營地人不多,卻扎了數十頂營帳,營帳中黑漆漆的都沒有點燈,不知裝了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想起雨安春祭時從白鶴留手上歸降的岳澤軍,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心底仍有疑惑,尋了個換崗的空隙偷偷潛進最近的一頂營帳,翻開油布邊緣、小心鉆了進去。 營帳內黑乎乎的一片,但卻堆滿了干草垛,扒開草垛依稀可以看見其下一只只的木桶。半人高,四尺寬,一個挨一個地壘了兩層。 猶豫了片刻,她抽出腰間匕首在那木桶上方扎了一刀,隨后拔出、輕輕嗅了嗅刀刃上沾著的黑色液體。 一陣刺鼻的氣味鉆入鼻中,她的神色愕然一頓。 是火油。 她又移到另一邊查看,無一例外,整整一個營帳內堆得都是火油。 此處只是一帳,粗略望去便有百桶之多。整片營地又有數十頂這樣的營帳,加之整座島上的其他營地,便是上萬桶火油。 或許這些干草垛不是用來隱蔽這些木桶的,而是為了助燃。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孤身入敵營,又秘密安排丁未翔來此地的真正原因。 若想將仆呼那徹底剿滅,首先需要鎖定沈氏口中所謂“神明”的位置,而經過先前諸多次交手,“它”只會更加謹慎,若非必要關頭勢必不會顯出真身。而這必要關頭,必定與其要舉行的最后一次降神儀式有關,而他便是降神的目標。 她還知道,“它”可借人形遁逃,又有仆呼那信眾幫手,行此事已逾百年,機動隱蔽、狡詐難尋,天成猶如氈里尋虱,雖有數十萬大軍卻無用武之地。是以這是最后機會,一擊殺之則可令王朝永絕后患、江山免遭鬼神涂炭,如若失敗,便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只要無人能走出這座孤島,那不論是仆呼那還是“它”勢必無法再回人間,帝王之位尚有賢能任之,而神的傳說則會至此落下帷幕。 從踏上島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沒有回頭路了。 而她就是這條不歸路上最后一名同路人。 鉆出營帳、小心放下油氈布,肖南回望著草地上結出的白霜,先是嘆了一口氣,隨后又輕輕一笑。 盡管是條不歸路,可到頭來卻不止她一人要走,還有許多同路人,這樣一想似乎一切便又沒有那樣沉重了。不止是她,還有許多心系與此的人做出了同她一樣的選擇,并愿意為之獻出一切。 抬頭看了看天色,月亮已近中天。遠處那片黑壓壓的云彩就快要將星月吞沒,空氣中又泛起了秋雨前的濕冷氣息。 他們會何時行動呢?等到天亮嗎? 她不想坐以待斃,還是決定先探探消息。但營帳眾多,她并不確定哪一個才是主帳,正在尋思計策,冷不丁一個人影出現在不遠處的小溪旁,她終于看見了上島以后的第一個熟人。 是羅合。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對方獨自在小溪旁的石灘上踱著步子,時不時抬起手抓耳撓腮一番,看起來有些焦躁。 她熟悉那種動作,那是酒癮發作的人喝不到酒時特有的反應。 她低頭看向腰間。 或許冥冥中當真有天意在撥弄一切,將命運推向它既定的軌跡。 她不知這軌跡將要通向何處,但只要想到他就在前方,她便一點也不怕。 肖南回只停頓了片刻,便將腰間的酒壺解了下來。 擰開壺嘴,云葉鮮特有的清冽酒香便幽幽然地飄了出來。冷風吹過,將那香氣吹向溪水下游。 果然不一會,那個焦躁的影子便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牽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著上游的方向走來,走走停停、直到看見了那只立在樹根旁的酒囊。 羅合兩眼放光、搓著手上前來,一把撈起那酒囊,心道是哪個官大的在這偷酒喝讓他撿了便宜,結果剛要往嘴上湊,冷不丁后頸衣領一緊,整個人已被提了起來拽到了樹后,一個壓低了的嗓子在他耳后根響起。 “說說吧,你都知道些什么?!?/br> 偷酒不成反被擒的漢子拼命掙扎,剛要喊叫便被人一把捏住了下頜骨。 “亂喊亂叫的話,我便卸了你的下巴?!?/br> 這聲音有些熟悉,他使勁扭著脖子回頭去看,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你、你、你怎么在這?” 對方不答反問。 “他們何時行動?” 他努力掙扎著,想要自己的姿勢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卻半分也沒掙動。 這女人的力氣怎么這么大? “先前說的是今晚,要我在外面等著,現下應該已經......” 她急聲問道。 “去了多久?” 羅合答地遲疑。 “約莫......有半個時辰了?!?/br> 那或許還有機會趕上去,她又追問道。 “從哪邊離開的、往哪邊去的?” 對方緩緩抬起手,指向那溪流的盡頭。 “上游石門,過了石門我就不知道了?!鳖D了頓,他又小聲問道,“我看咱們就不要湊這個熱鬧了吧?” 這饞酒的漢子看起來少說也有四五十歲了,但那雙略帶幾分怯懦和委屈的眼睛,不知怎的便讓她想起了伍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