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18節
即使到了如今,他同她幾乎說盡了往事和秘密,可她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世界。 她是一個太過簡單的人,她的一生也本該是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樣子。 但那個人不是。如果她想去陪他,就要離開她熟悉的世界。 她也不太能想象莫春花曾說過的“失去自由”是什么感覺,她只是覺得,那高高的墻內并不屬于她。她對于那樣的未來心生迷惘,更擔心他會因此而感到為難。 不,她不要那樣。 銅鍋里的湯汁已熬到濃稠,棗子大的氣泡不斷浮起又破碎,在石室中噼啪作響。 肖南回盯著桌上那兩樣東西,終于伸出了手。 她拎起了那壇酒。 老者眉宇舒展開來,笑著敲了敲手中的竹筷。 “姑娘果真是個通透人,日后若到了晚城,一定要來拜訪......” 他正說著,卻見坐在對面的女子一掌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仰起頭將那壇子酒一飲而盡。 哐當,已經空了的酒壇子被重新撂回了桌上。 “他未同我對飲過,不知我的酒量。這一壇云葉鮮還遠不能令我大醉一場。要我忘了這一切,怕是將整個小福居翻過來也是不夠的?!?/br> 她一邊擦嘴一邊說著,突然笑了。 “他的心意我知曉了,但既然喝了酒,我便是自由身。是去是留、是進是退,腳長在我自己身上,如何走是我的事?!?/br> 她平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心愛的人因為她而感到為難。 她要她愛的人永遠順遂心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幸,如今命運為她指出了一條路。她既可以為所愛之人做些什么,又不必擔憂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他們之間的美好被身份的落差消磨殆盡。 本來他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她沒什么珍貴的東西好贈與他。如果不能陪伴他左右,這或許便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她也只需做好那一件事。 殺了它、毀掉秘璽、將一切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事全部鏟除。 她喜歡他。 她希望他們還有悠長的歲月可以一起走過。 但人生不總是能夠相守,她已經比許多人幸運很多,因為她擁有了足以用余生去記念的珍貴的回憶。 老者不語,許久才嘆息一聲。 “那是他的劫數。除了他自己,無人可替他應劫?!?/br> 她盯著桌上的空酒壇,絲毫不打算退縮。 “試都沒試過,怎知行不通?” “你又怎知,你不是他的劫數本身呢?”似乎是怕她聽不懂,對方一針見血地問道,“你是否入過鐘離家人的夢?你自己應當清楚。又或者說,你是否夢到他們?” 鐘離家人?是他還是他的母親?還是……黛姨? 肖南回愣了愣,隨即握著酒壇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她想起來了,她確實夢到黛姨。夢里的肖黛看起來卻并不是她熟悉的模樣,神態也古怪而凄厲。 所以黛姨曾經夢到的人,難道就是她嗎?她在那場預言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離恨塔里的那本冊子的最后一頁似乎早就已經給了她答案。而聰慧如他,是否早就在那個飄雨的凌晨解出了那帶子里的預言,所以才會故意離開她,孤身隨仆乎那離開? 如果這老者說的是真的。 如果她才是將一切推向深淵的那個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祝大家度過美好假期! 第169章 千里單騎渡君劫 日出后第一縷陽光率先投在了高樓上。闌干旁,幾只出巢的新燕正抖著羽毛、嘰喳著南飛的旅途。 要不了多久,天光就要大亮。 盤坐在軟塌上的老者從瞌睡中驚醒,扇動了幾下鼻翼。 “買來了?” “買來了?!宾男亲訉狎v騰的油酥抄手從食盒中拿出來,輕輕擺在軟塌前的小桌上,“東城徐記開店后的第一鍋,按您的吩咐,做了雙份,加了渾湯?!?/br> 老者滿意地點點頭,拿起羹匙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黑臉漢子還是沒有離開,老者終于開口道。 “還有事嗎?” 瞿星子停頓片刻,如實告知。 “肖姑娘去黑羽營牽了匹馬,半個時辰前從西城門出城了?!?/br> 老者點點頭,嘴里片刻也沒落下。 “還有嗎?” “一空法師帶著瞿墨到了晚城,昨夜已過銘湖界碑?!?/br> 老者又點了點頭。 “還有嗎?不要總讓我催你,一口氣說完吧?!?/br> 瞿星子靜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沒了?!?/br> 羹匙“當”的一聲被丟回碗中,方才還滿滿的一碗抄手如今已經見了底。 “既然無事,便出去散散心,莫要總是同我這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混在一起。你今年若再說不到好親事,便干脆找那大成寺的住持剃度算了,也省得帶壞瞿墨,要我瞿家背上個孤獨終老的名聲?!?/br> 瞿星子無聲苦笑,自知也不能同老者爭辯什么,但仍立在那里不走。 “星子還有一事不明,請祖父解惑?!?/br> “說?!?/br> 高樓上的黎明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和那幾只聒噪的燕子再無其他聲音。但瞿星子還是小心上前半步、壓低了嗓子。 “祖父既然不想插手此事,又為何要將那胥蛾給了肖姑娘?” “我當然不想管!可我不還是得管?!”老者吹胡子瞪眼起來,嗓門大得驚走了那一窩燕子,“夙家那老狐貍生了個狐貍崽子,說的比唱的好聽,到頭來還不是把我這顆老山參連根刨到了這來?” 瞿星子嘆息,為那老者續上一壺新茶。 “話雖如此,但祖父若打定主意不插手,陛下是不會為難我們的。您不是常常教導我們,天命難違的道理嗎?” 老者盯著沸水中旋轉的茶尖,聲音突然便沉了下來。 “屋之傾覆,尚能另擇茅舍、尋一獨善其身之所。天之傾覆,你我又能躲到何處去呢?” 瞿星子終于不說話了,四周安靜下來,老者緩緩閉上眼。 兩個時辰前,那女子離開石室前說的話,似乎還回蕩在原處。 她說她不信所謂命中劫數,試都沒試過怎知不可為。 不知是否因為飲了酒,她說的話聽起來分外放肆,瞧不出是無知無畏的愚蠢還是心志堅定的勇毅。 他作為比對方多活了那么多年的老輩,理應是不能同她計較的。 但他還是想要計較一下。 今日是他第一次見她,但總有種許久不曾出現的預感彌漫在心頭。 她或許是個變數。 變數有時是轉機、有時是麻煩。 那同他一樣活了很久的“它”一定也知曉這個道理,所以先前才會借那宮人的身體想要殺她。 她僥幸逃脫了,并在這關乎家國命運的旋渦中裹挾至今。從那時起他便意識到,或許她不僅僅是一個變數那樣簡單。 她就是這段命數本身。 “我言盡于此,你仍要去尋他,那我也無話可說?!?/br> 他將自己的結論告訴了她,其實只是好奇她的反應,并不打算真的做些什么。 她確實被他的話難住了。 但也只是被難住了片刻。 “老先生的話我已知曉。但我答應過他,不會離開他的?!迸拥难劬υ诨璋档氖抑虚W著亮光,瞳仁深處映出的點點燈火,生生不息地跳躍著,“命數或許天定,但還沒有拼盡全力到最后一刻,怎知這便是所謂命數的全部呢?” “只為見上一面、道上一句告別,或許便要付出你難以想象的代價。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嗎?” “他同我說過,相守本就很難。我不去想更遙遠的事,就想眼前。眼前我要遵守我的承諾?!?/br> 女子緩緩起身,望了望矮桌上的酒壇和玉簡,拎走了那空壇子。 “老先生若無其他事,南回這便告辭了?!?/br> 許久,他抬手觸動機關,石室的門打開。 然而等到對方就要邁出石室前一刻,他又懊惱出聲。 “等一下?!?/br> 他急匆匆起身進了內室,不一會的功夫提了個草編的小籠子走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塞到女子手中,又低聲交代一番。 女子有些驚訝,但最終還是沒有再追問什么。 臨走前,她從懷里掏出一本卷了邊的舊冊子遞給了他。 “承蒙老先生相助,但來時匆忙、未來得及準備什么回禮,也只有這樣東西可以相送?!?/br> 老者絲毫不客氣,伸手便將那冊子接了過來,翻開第一頁,手指便頓住,隨即一根陳舊的帶子飄落下來,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