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8節
老嫗冷哼一聲,不知是否察覺到了她話中半實半虛的地方。 “那你以為,他劍法如何?” 肖南回沉吟一番,回憶著當時情景一五一十道。 “清奇有余、剛正不足。劍一人敵爾,他一個要上戰場、與萬人敵的將軍,路數未免小氣了些?!?/br> 她嘴快說完這一切,便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抬頭只見對方死死盯著她瞧,心里那股惴惴不安就更明顯了。 然而不知為何,老嫗突然便移開了目光。 “是不是每個上過戰場的人,都似你這般又蠢又鈍、看不懂眼色?!?/br> 對方似乎是在對著她說,但又似乎只是對著那光禿禿的劍冢自言自語。話說得雖然難聽,語氣卻沒有嫌棄厭惡之意,反而有幾分嘆息。 而她此時才留意到,對方那一頭花白的發絲也令她看起來比實際年歲要大些,面容實則只是因為表情緊繃而瞧著有些兇煞,但實則并沒有年紀很大的樣子。 “槍是眾士之勇,劍卻是孤勇之氣。孰高孰低本無定論,有朝一日真的對上,結局也未可知?!?/br> 這番話非武者不能參悟。如果說先前還有所搖擺懷疑,眼下她幾乎可以肯定這老嫗絕非尋常村婦,甚至很可能是個不世出的高人。 “敢問前輩是否認識平川......” “劣徒!” 她話還沒說完,便教對方一記暴喝喊懵了頭緒。 “虧我破例收徒、辛辛苦苦教習他五載,他竟從未告訴過我梅樹還有這許多講究!”老嫗氣哼哼地從那土坡上走下來,幾乎是一腳踩爛一段小臂粗的樹枝,“當真是隨了她老娘的性子,忘恩負義的很!” 肖南回啞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知說什么還是不敢說話。 她早該想到為何終天這兩個字聽起來如此耳熟。而原來夙平川口中的終天桃止山,并非只是門派稱呼,而是當真有這樣一座山,而她此時此刻就在這座山中。 想了想,她跟上前去小心行禮道。 “晚輩肖南回,拜見折劍門門主?!?/br> 老嫗仍在東一腳西一腳地踢著地上散落的枯枝,頭都沒回。 “六剎如今只剩我一個老太婆,哪來的門主?” 她跟在對方身后,一一拾起那些枯枝放進身后的背簍。 “哪怕只有一人,也是門派立足之地。前輩守在這里多年,不也是深諳此意嗎?” 老嫗又是一聲冷哼。 “我之所以還在這里,不過是因為上了歲數,走不動罷了?!?/br> 她笑了,先前的拘謹反而散了些。 “我看前輩日日在這劍冢間奔走忙碌,身體朗健得很?!?/br> “你懂什么?不過一把廢劍,還不比這梅樹值錢?!?/br> “廢劍?” 她將信將疑看一眼那露出一半的劍身,并不覺得那是庸人之作。 “解甲之劍,可曾聽過?” 世間名劍眾多,她不識得一百、也當有九十九,可唯獨沒有聽過解甲這個名字。 肖南回搖搖頭。 “晚輩見識淺陋,未曾聽過?!?/br> “你沒聽過,才是正常。那是傳說中的劍,沒人見過真實模樣。而你眼前這把劍便是依據傳說鑄成的。從鑄成之日起,只殺過一人。自那以后,便埋于黃土之中?!?/br> 她望著那株枯萎的梅樹,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前輩雖是這劍的主人,卻不是這梅樹的主人,可對?” 老嫗似乎有些累了,終于停下腳上動作,找了處樹墩子就地坐下,手卻還在拔著四周地面的野草,臉上的神情也似乎變得柔和起來。 “我初見她時,她還不過是個比桌臺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可一□□法已使得不錯,對上我也沒有怯陣。我倆脾性很是相投,很快便成摯友,我想讓她同我一起入折劍門,她卻瞧不上我的劍法,只覺得自己的槍是最好的?!?/br> 如果說先前的一切還只是猜測,聽到這里,肖南回幾乎可以肯定心中的那個答案了。然而想到那人的結局,她幾乎不忍繼續聽下去這個故事。 但老嫗卻似乎陷入了過往,聲音自始至終不曾停下。 “有一日她突然找到我,說是不知從哪本古籍中看到一則鑄劍錄,說這世間最鋒利的兵器名喚解甲。它由相愛之人的執念所化,能夠卸下任何人的心防。她當了真,日夜想要鑄成那劍送與我當做生辰禮,我笑她看不懂文人酸腐,那或許根本不是一把劍,只是癡男怨女寫下的矯揉之詞?!?/br> “可她不信,定要打出這樣一把劍來,一有時日便守在鑄劍爐旁。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就換著法地推脫??缮n天可鑒,我對她沒有半分敷衍之心,我只是不喜她為那把劍取名的緣由?!?/br> “這世間最經受不住考驗的就是男女之情,刀劍何其堅固牢靠,是習武之人可以仰仗一生的東西,怎能同那虛無縹緲的情愛相提并論?” 說到這里,她突然停頓住。那種苦悶煩躁如聚攏的烏云般再次回到她眉宇之間。 “但我瞧不上的東西,她卻視若珍寶。她終究還是放下了刀劍,為了所謂相愛之人走進了那深宅高墻之內。我生她的氣、為此回到山里不再與她往來,再想探尋她的消息時,她的槍已斷、身已成一捧黃土?!?/br> 肖南回默然不語,拾起柴秧想要放入背簍時才發現,背上已經滿了。 “我鑄此劍,只為復仇。我花了五年時間研究殺她那人的兵器、以克敵為目的鑄成此劍,又花了五年時間潛伏嶺西,終于找到機會殺了他。他不認識我,我也未同他多說一句話。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有人理解、有人明白。此劍鑄成,哪怕只為這一次出鞘,也是值得的?!?/br> 對方的聲音突然停住。 許久,肖南回都沒有再聽到動靜,她回頭望去時,這才愕然發現,那張冷硬兇煞的臉龐上,竟有一道淚痕。 任何安慰的話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她不知該說些什么,也只得站在原地,望向劍冢上那柄孤零零的劍。 或許那傳說中確有幾分真意。 只是解甲、解甲......解下的究竟是誰的心防呢? 第164章 拆魂 肖南回幫李元元將梅樹移到了山谷前的一片山坡上。 那是桃止山南坡上一片迎風向陽的小山崗,坑挖在一片砂石中,旁邊是幾顆歪歪扭扭的小松,正對著入谷的山門。 梅樹最好在秋末冬初的時候移栽,可李元元的這一棵已經半死不活,肖南回覺得是時候死馬當活馬醫了。 起先對方覺得她選的地方不好,那塊地都是半沙半巖的砂土,又迎著風口,只怕到了冬天北風都會從這里灌進來。 但她告訴李元元:梅樹不怕土壤貧瘠、寒風吹拂,只怕肥傷積水、憋悶封閉,能捱過寒冬的梅樹才能開出花來。 李元元認定這是夙平川不學無術、又灌輸給她的歪理,但最終也還是默認了這棵樹的新址,只將劍還留在了老地方。 桃止梅開,是好兆頭。她這樣寬慰對方。 說等到來年下雪的時候,就能知曉這梅樹是不是栽活了。李元元卻只是扛著鋤頭一聲不吭地走下了山坡,她跟上去、又踏上回山谷的那條泥巴小徑時,才發現太陽已經西斜了。 夕陽的光溫暖而柔軟,山谷里的一切都金燦燦、毛茸茸的,羅合與丁未翔正在那石頭房前的土灶旁忙活著,鍋氣一團團升起,在長了苔蘚的石階前聚著不散。 李元元只瞥了一眼,便冷哼一聲。 “不堪重用?!?/br> 肖南回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羅合她是不大了解,至于丁未翔,常年同他主子出門在外,做口吃的的手藝總還是過關的罷?然而看如今這架勢,卻也入不了這老嫗的眼。 “怎么?可是覺得我倚老賣老、欺負后生?” 肖南回下意識搖搖頭,隨后又不由得點點頭,對方也不惱、理所當然道。 “我不是倚老賣老,你若早認識我幾十年就會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欺負前輩的?!?/br> 這她倒是信的,只不過丁未翔畢竟不是普通后輩。 “丁中尉好歹也是安道院出身,若非前輩執意要他去喂雞,他怕是寧可挨上幾刀也不愿意去做這種事的?!?/br> 李元元熟練將雞圈的柴門關好,清點著回圈的母雞。 “這種事是哪種事?謝黎那老不死的向來很會那些沽名釣譽的把戲,他們安道院的刀客便比喂雞的高貴嗎?任他什么英雄好漢、個中高手,到頭來不還是要吃喝拉撒睡?!?/br> 肖南回附和著干笑兩聲,轉念一想又覺得對方此話在理,就是不知怎么地聽著讓人有些下不來臺。 她不聲不響地將背后負著的柴秧一一碼放整齊,轉身要去灶臺前幫手時,卻被李元元叫住。 “干什么去?” 想起丁未翔的下場,她連忙表態。 “前輩不是說此處不養閑人?我這便去幫個手......” “不急?!惫制獾睦蠇灪俸僖恍?,招了招手示意她湊近些,“你幫了我的忙,允許你提個條件?!?/br> “幫忙?”肖南回語氣遲緩、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忙?” “當然是那棵樹!” 李元元眉毛一挑,明明只是在嗔怪,卻看起來好似生了大氣一般。 不遠處的丁未翔在灶臺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肖南回有些尷尬地縮了縮脖子,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私下送禮走關系拍馬屁、結果被同僚現場抓包的陰險小人。 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起先她也并沒有懷著什么目的,只是覺得對方那段故事聽起來令人唏噓,而她作為平弦曾經的主人、也算同已故的梅若骨有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如今見到她的故人,若能為之紓解一二,也算是盡了同為武者的一份心意。 可事到如今,她才發現對方將那棵已經半枯的樹看得比想象中重要的多。 沉默片刻,她小心翼翼開口道。 “那樹是死是活還不好說,前輩要不要先多留意陣子......” 李元元卻顯然不想聽這話。 “你最好祈禱它能活,它若死了,我定是要找你算賬。左右你都賴不掉,不如現下提個條件,省的日后說我占你便宜?!?/br> 這是什么幫忙變欠賬的邏輯?姚易說得對,管閑事的人總是容易死的早。 她心中一陣泛苦,嘴上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總不能真的厚臉皮提些要求,只能哼唧道。 “晚輩倒也沒什么心愿......” 對方似乎打定主意不想讓她說完,突然開口問道。 “以前可學過劍法?” 肖南回一愣,沒想到這對話竟向她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