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7節
仆呼那和沈家洞窟里那些大火和壁畫閃電般在她腦海中劃過,她突然有些難受,不想再如此美好的早晨提起那樣的話題。 他睡了這么久,她本來該是有訴說不完的心情想要與他分享,如今卻再難開口。 半晌,她只得望著那空空的柴火垛低聲道。 “不說這事了。話說先前我按你說的去冷齋找了那羅合,可他自稱是你的什么從舅,以長輩的身份壓了我一路,我追問他卻不肯多說,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確實是我母家的人,年輕的時候欠了我母親一個人情,這輩子都還不清。我若開口,他還不敢放肆?!彼D了頓,又笑著看向她,“至于秘密,倒也算不上。你若想知道,我可以一五一十都告訴你?!?/br> 方才親過的那張臉如今又笑得春風拂面、桃花醉人,肖南回卻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當真不是她多想了嗎?兩家互相交底、告知父母家事,那可是戲折子里談婚論嫁時才會有的橋段。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沉穩道。 “也不是那么想知道......我只是擔心他不大可靠。你若信他,我自然也沒什么可猶疑的了?!?/br> “我同他也有多年未見了,方才你所說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如今時機正好,倒是應該好好敘敘舊了?!?/br> 他說完這一句,低頭望向兩人相握的手。 她自知不可再厚臉皮下去,只得將手松開來,又故作瀟灑地擺擺手。 “應該的應該的。我瞧著他方才往那邊去了,你先回去穿上鞋襪再去找他也不遲?!?/br> 夙未輕輕退開來,又靜靜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瞧著對方走遠,她這才拎著酒筒往遠處冒著炊煙的石頭房子走去。 就在剛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越來越不喜歡和他分別時的感覺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 心思重重地往前走著,路過柴火垛后的雞圈時她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這處雞圈比山谷外那處農舍圍得稍好些,規模也更大,想來是常常有人打理。 丁未翔仍是那身青衣,衣擺挽起系在腰間,守著陶盆里積著的一點粟米,正忙得滿頭大汗。 肖南回站在柴門口看了一會,越看越有些想笑。 “先前不知道,丁中尉對喂雞這件事竟如此情有獨鐘?!?/br> 丁未翔不語,臉色卻很是難看,顯然早就知曉她站在那里,手下動作卻是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又走近幾步,望了望那陶盆里和了一半的雞食,故作嘆息地搖了搖頭。 “還是太稀了。照你這個喂法,這些雞怕是活不了幾天?!?/br> 丁未翔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懷疑不言而喻,手上的動作卻是停下了。 肖南回也沒說話,上前拿過那菜刀熟練剁起雞食來。 養雞這件事情,她可謂是個中高手。 想當初在碧疆那寨子里的時候,各式各樣的土雞烏雞走地雞她可是沒少伺候,若不是郝白那偷雞摸狗的郎中總是嘴饞,說不定她可以靠養雞在碧疆發上一筆橫財。 她這邊摻點粟米、那邊摻點碎白菜幫子、攪合起來,手上忙碌的同時,又想起方才的情形,隨口問道。 “你家陛下方才光著腳跑了出去,你怎么還有閑心在這喂雞?萬一沈家的人追了過來,你怕是要后悔莫及?!?/br> 丁未翔輕哼了一聲。 “沈家還追不到這里?!?/br> 這回答似乎太過篤定了些,然而肖南回暫時也懶得追究,又問起她真正關心的事來。 “陛下先前到底吃了什么、為何要睡那么久?我還以為他中毒未解,嚇得晚上不敢合眼、要爬起三四次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br> 丁未翔聽到這里,語氣倒是緩和了些,只是詞句仍有些生硬。 “你當那秘璽上的毒解完就沒事了?你忘了鄒思防的下場了嗎?” 所以,他果然是為了避免落到那鄒思防傀儡一般的下場,才會干脆選擇沉睡的。 可是...... “那如今該怎么辦?總不能再吃一顆藥、一直睡下去罷?而且他現在已經醒了,豈不是隨時可能......” “這便是為何要來這里的原因了?!?/br> 對方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竟賣起關子來。她再抬頭一看,只見丁未翔已經找了個陰涼地方舒服翹起腳來,一副地主婆監工的架勢。 肖南回頓時有些無名火起。 “這是你的活,我好心幫你,你倒悠閑起來了?!?/br> 丁未翔將刀橫在腰間、一派振振有詞。 “我看那些雞對你都很是歡喜,所謂能者多勞,你多cao心cao心也好?!?/br> 肖南回立馬將菜刀往菜墩子上一剁,抹了抹手走到一旁。 “瞧你先前對那老人家如此卑躬屈膝、忍辱負重,莫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讓人家拿住了把柄?” 這話一出,丁未翔果然坐不住了,臉色也有些難看起來。 “你胡說什么?我是心甘情愿做這些的......” 丁未翔這人向來清高,除了他那至高無上的主子,對旁人向來不屑于表達解釋,做事也常常挑三揀四,對折損他刀客身份的事情絕對碰都不碰的。 若有人同她說,丁未翔丁中尉心甘情愿在幫別人喂雞,她定是要揚天大笑三聲,再道一句謬哉謬哉的。 可現如今,她竟然聽到對方親口說出,這好奇心便再難壓抑。 “我今早剛去了山門外的村子,雖說并無客棧,但你身上總還有些銀子,找個吃飯落腳的地方總是夠用的,為何偏偏要窩在這山溝溝里寄人籬下、做些苦力?” “你懂什么?此處豈是客棧民舍可以比擬的?”丁未翔神色變得有些怪異,又是那副欲言又止、有些憋悶的模樣,“再者說,是陛下讓我來此地等他。我不在這里,還能去哪里?” 其實丁未翔只要說出最后一句,她便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和迷惑了。 她早該想到的,能讓對方如此委曲求全、還心甘情愿的人,也只有他那寶貝主子了。 可皇帝為何要約在這山中相見呢?或者說,為何要約在這老嫗家中。 她不禁再次想起白石村那村民警告她時說過的話,若只是個脾氣不好、喜歡抓人來幫忙喂雞的老婦人,怎會被傳成那般可怕的樣子? 她正兀自迷惑著,雞圈的柴門被推開,當事人背著手、慢慢悠悠走近前來。 “酒打來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丁未翔聽到這聲音,就像老誠居剛出鍋的撒尿牛丸一樣彈了起來,迅速拿過她方才拌好的雞食,勤快地干起活來。 肖南回看得嘖嘖稱奇。 便是他那親親陛下交代要在此地落腳,倒也不必如此兢兢業業、鞠躬盡瘁。 下一瞬,手里的竹筒被人撈了過去。 “酒打來了?還閑在那里做什么?我這里不養吃白食的?!?/br> 一個籮筐從半空中飛來,帶著一股子石破天驚的氣勢,嚇得她連忙雙手去接。 這老嫗當真有七八十歲了嗎?為何這身手、這力度堪比村中每日下地干活的壯漢? 肖南回抱著筐,心中想著某人如今還寄人籬下,實在不敢怠慢。 “敢問前輩,需要我做些什么?” 老嫗不客氣地往外一指。 “灶臺旁的柴受潮了,你再去打些來。明后天怕是要落雨,要夠用兩三天的?!?/br> 肖南回點點頭、不敢耽擱,又瞪了丁未翔一眼,這才背著那草筐向外走去。 繞過石頭房子往后山去的路都半掩在荒草灌木之中,她懶得記路、本來不想走得太遠,但又擔心就近打來的柴不符合那挑剔老嫗的要求,只得又往深處走了走。 一路走、一路拾柴,半柱香的時間過后,原本茂密的樹林灌木叢突然稀疏起來,她低頭查看后發現,卻是有人故意砍伐修剪過的結果。 地上散落的枯枝被踩斷后咔咔作響,她小心落腳又走了幾步,卻發現自己來到一小片空地??盏卣杏袀€不大不小、孤零零的土坡,坡頂有半截枯萎的樹干,瞧著已有些年歲未能抽枝發芽,周圍的土卻看起來很是松軟,顯然有人一直打理。 先前看到外面那開到七八月的梨花,她還以為這山谷里沒有種不活的東西,如今來看倒也并非如此。 又或許無心栽柳柳成蔭,有心培花花卻不開。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又往前走了幾步,有什么東西在那半截枯樹下閃了閃,她一愣,隨即意識到一件事。 那是一把半截插入土中的劍。劍柄窄窄的,遠看就好像那枯樹長出的一截枝干。 這原來,是一處劍冢。 突然,一道蒼老的嗓音在她身后響起,聲音中是毫不掩飾的怒氣。 “誰讓你進來這里的?!” 肖南回愕然回頭,便見那老嫗氣沖沖向自己走來,腳下生風、快得嚇人。 她下意識退開來,對方卻只是停在那劍冢旁,小心查看那株梅樹??磥硎呛稳嗽诖蚶泶颂?,已是不言而喻了。 肖南回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小心開口道。 “前輩可是在緬懷這把劍的主人?” 老嫗瞬間收了嘆息之情,惡狠狠瞪她一眼。 “我就是這把劍的主人?!?/br> 肖南回一愣,隨即只能干笑幾聲。 “原來如此?!彼缓迷賳柲莿Φ氖?,只能就近扯些別的,“我一位闕城的朋友家中種了許多梅樹,他閑聊時曾告訴過我,梅樹必須越冬才能長得茂盛、開出花朵。此地四季如春,只怕并非種梅樹的適宜之地,前輩或許可以換個地方試試?!?/br> 那老嫗卻突然目光如炬看向她。 “你同梅家是什么關系?” 這回輪到肖南回愣住了。 她下意識想說起平弦的事,但又覺得有些曲折,索性說出夙平川的事。 “我這位朋友的母親是梅家人,而他是我在軍中的同僚。小的時候......”想到過往種種,她臉上不自覺地帶了幾分笑意,“小的時候也算有些緣分?!?/br> 她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感興趣的點卻跑去了別處。 “既是同僚,有沒有私下切磋過???” 某人穿著褻褲、揮舞著樹枝,對她大喊大叫的情景浮現出來,肖南回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經道。 “切磋倒是有過一次,只是比到一半,出了些狀況,只得平局作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