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1節
茶壺肚很快便被倒空,白胡子老書生正要起身去拎那架在角落的銅壺,突然斜里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將那壺按回了炭火上。 “這都快兩個時辰了,幾位是續還是不續???不續的話門口左轉有個涼亭,愛呆多久呆多久?!?/br> 說話的是個絡腮胡子連鬢角的中年漢子,腰帶用的是粗麻繩、簪頭發的是半根破茶瓢,一張嘴一陣酒氣撲面而來,直教那幾個茶客連連后退。 青衫茶客布巾掩面、眉頭緊皺。 “茶還未喝完,續什么?” “一壺三文錢,你們都喝了幾壺了?” 讀書人最恨別人用這囊中羞澀的窘迫來侮辱人,以往若是在別處也就罷了,今日卻是在“自家地界”上,尤其有種侮辱感。 差桌旁其余的幾個布衣老書生臉色瞬間赤白交加起來,一個個擼起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叉著腰理論起來。 “說好的三文錢、一壺茶,茶還未喝完,怎地就要趕人?” “就是!況且我們都是??土?,少說三五年前便在此處喝茶,何時遇過你這樣蠻不講理、惡語趕客的店家?” 那醉醺醺的漢子冷笑三聲,三聲過后又是一聲酒嗝。 “????花錢才是客,幾位屁股底下坐的是我店里的椅子,壺里泡的是我店里燒的水,可曾給過半個銅板?” 絡腮胡漢子撩開跑堂布,露出腰間的一只竹筒來,那竹筒已經包漿發黃,筒口刻著一只豆眼老黿,筒底拴著根紅繩,瞧著已經有些發黑了。 “先前我這個店主不在、沒人看顧也就算了,如今我回來了,各位自帶茶葉也就算了,這燒水用的炭錢總得給吧?” 眾書生本來是抱著舌戰三百回合地氣勢站起來的,但也自知拿人手短、瞬間氣勢便矮了幾分,坐回了差桌旁。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突然一道聲音響起。 “不就是炭錢?這個夠不夠?!?/br> 啪,一顆珠子滾落在那被茶水打濕的破木桌子上。 那可當真不是一顆普通的珠子,圓溜溜的找不出半點瑕疵,光澤時隱時現,紋路如夢似幻。這怕不是尋常江河里能產出來的珠子,搞不好是那南海挖出來的寶貝,雖說也并沒有人見過那南海寶珠,但總之整個霍州的珠鋪都找不出來第二顆這樣的珠子。 真正美麗的事物總能在一瞬間一統所有人的審美,如今那桌子旁圍著的一圈人包括那絡腮胡的漢子,視線便都粘在那珠子上挪不開眼。 放珠子的手一壓桌板,那珠子便咕嚕嚕地向著一頭滾去,所有人的眼珠子也都跟著那珠子滾向了另一頭。 絡腮胡漢子順著那珠子一路看去,只見一只虎口帶繭的手一翻便扣住了那顆珠子,手的主人卻是個長發高束的女子。 肖南回挑眉看著眼前的人。 酒氣熏天的人不少,可為何在一個茶室都能有這么大的酒氣? “一壺茶而已,倒也不至于如此傷了和氣。只是不曾聽聞這冷齋何時有主?你們說是也不是???” 眾書生直覺來了個撐腰的,方才矮了半頭的氣勢又蹭蹭蹭地長了回來,附和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是啊,就是!莫要欺負我們讀書人......” “我們在這里已經好多年了,誰知你是哪里冒出來的野草?” “說不準是同前幾日西市的那群無賴一個來處,嗓門粗些就當自己是老大了......” 哐當一聲響,打斷了眾書生的憤恨之詞。 那絡腮胡漢子將腰間的東西解了下來、立在桌上,嘴里不屑地哼道。 “這是什么?” 眾人大眼瞪完小眼,又瞪那烏突突的竹筒子。 肖南回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 其中一個老書生清了清嗓、大著膽子道。 “這......這不是煮飯的竹筒嗎?欺負我們連這都沒見識過?” “你們只知此處是茶館,卻連這筒子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會知道此處為何得名冷齋?!?/br> 絡腮胡漢子毫不掩飾眼底的鄙夷之意,說起話來竟少了幾分醉意、多了一點輕狂。 “冷齋前店后舍,當年之所以能成為霍州最有名的茶館,是得益于后舍中的一口冷泉。此泉甚怪,于巖石中開成,泉眼不及碗口粗細,卻深不見底。是以第一任齋主便做了這筒子作為打泉水的工具,歷代齋主代代相傳至今。誰若不信,自行去后院一看便知?!?/br> 此話一出,整個茶館都安靜下來。 沒有人起身,更沒有人去那后院看看。仿佛這樣便不用面對自己理虧的事實。 半晌,肖南回手指一抬,那珠子便咕嚕嚕地又滾到了桌子中央。 那漢子不客氣地伸出手便要取珠,卻被女子攔住。 “不過一顆珠子,留給他們便是?!毙つ匣貕旱土松ぷ?,“店家是個妙人,何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我這還有不少寶珠美玉,想不想看看?” 那漢子一愣,酒氣熏染的兩塊顴骨又透出些難耐的興奮,自相矛盾掙扎了一番,別扭道。 “這是作甚?” 肖南回一臉真誠。 “自然是瞧上此處風水寶地,有心談些生意上的事情。不過若是兄臺并無此意......” 對方再難招架,卸下矜持。 “怎會?快快帶路?!?/br> 肖南回廢話不多說,轉身向店外走去。 身后,那幾名書生可算找到了臺階下,都默契地不提起方才失了顏面的事,紛紛研究起眼前的珠子來。 “翠中透金,亮如星子,堅硬如鐵,究竟是何寶物?” 青衫茶客貼面細瞧,兩只眼珠子都快居中擠在了一起。 “我怎么瞅著這珠子像是檐上的鐵馬芯子呢?” 鐵馬算是檐角的風鈴鐺,風鈴鐺常見,可風鈴鐺里的芯子沒幾個人見過。風吹雨打數十年的風鈴鐺芯子更沒人見過。 那可是粘在屋檐上的玩意,誰會沒事閑的爬到屋頂上去掰這顆珠子呢? 眾書生連連搖頭。 “怎會怎會?定是你老眼昏花,看錯了看錯了......” “就是就是,依我看,就是南海寶珠......” 便是鐵馬芯子,那也是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踩破多少瓦片才摘下來的。 要怪就怪那沈家吃絕的本事太狠,竟只肯留下些生瓜白菜,而那賭坊的刀疤王更是個怕老婆的,身上連半塊銀子都沒有。 一庭之隔的肖南回掏了掏耳朵,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帶著那漢子直奔對街巷子里的馬車。 馬車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馬車,講究的很、氣派的很。 絡腮胡漢子摩拳擦掌,在對方的示意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掀開那車簾子。 然而車簾子后卻沒有寶珠也沒有美玉,只有一名面若冠玉、沉沉睡去的男子,男子手腕上墜著一串佛珠,那漢子一見那串佛珠,前一瞬還快要飛入鬢角的嘴突然便耷拉下來,整個人撂下簾子撒腿便要跑。 那雙許久不跑堂的蹬了幾步,他才發現自己的衣領被人揪住,整個人動彈不得。 “茶錢也收了,東西也看了。羅先生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了?” 女子的聲音陰惻惻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涼意。 羅合自知跑不掉,臉上卻仍是驚疑不定,許久才吭哧出兩個半字。 “死、死了?” 肖南回有些控住不住地翻了個白眼。 “死了我還找你作甚?” “那是......喝多了?” 她實在聽不下去,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直接上手在對方身上摸索起來。 “你身上可有解藥?” “解藥?要解藥做什么?” 肖南回愣住了,她以為自己講的是地道的赤州官話,為何眼前的人就是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每每回話都像是在雞同鴨講。 她深吸一口氣,心底默念之后還要靠他帶路、磨還沒卸驢不能殺,簡短道。 “他中毒了,若是沒有解藥,恐怕......” 不行,恐怕之后的事情萬萬不能發生。 肖南回不知眼前的人是否真的不知,還是在同她裝傻充楞。然而還沒等她想出對策,下一瞬,那羅合一把拉過夙未的兩只手,像是街頭測字看手相的神棍一般翻來翻去查看一番,隨后又不客氣一扔。 “他已經吃過解藥了?!?/br> “吃過了?”肖南回不肯相信,可隨即想起在那密道中他曾吃過的那粒藥,又有些疑惑,“若是已經服過解藥,怎么會過了這么多天還沒有醒?” 要知道,鄒思防那把老骨頭可是在郝白制出解藥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亂跳了。 他到底給自己吃了什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看他的樣子,只是昏睡而已,短時間內沒什么問題?!?/br> 肖南回敏銳捕捉到了這話中背后的意味,緊張道。 “時間久了會怎樣?” “就和久病臥床的人一樣,手腳筋骨容易萎縮,股下腰下容易生褥瘡,一點風吹草動......” “好了,不用說了?!狈凑粫屵@時間拖得太久的,“終天之地,多久能到?” 羅合瞇起眼,那股子醉意又浮上臉來。 ”少說□□十日,算上采買用度、收拾行囊的時間......“ 肖南回冷笑,伸手拍了拍那拉車的馬壯實的屁股。 “這四角賭坊的車馬確實用料扎實,只可惜顯眼了些,怕是招搖不了多久。這城中我也無人可信、無人可用,今日你若是不想法子帶我出城,便一起坐在這里等著官府的人找上門吧?!?/br> 羅合色變,咬牙切齒。 “你這是掐好了時辰,就等著在此暗算我?!?/br> 肖南回敷衍揮了揮手。 “夸贊的話出去再說,離城門關閉就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了,莫要啰嗦、快快上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