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0節
烈日當空,那牛車的車頂只扯了半張破布,往左拉點右邊便露出來、往右一扯左邊便又露出來。 破布下并排坐著兩人,一灰一白。 車輪一癲,駛過路面上一個土包,又揚起一陣帶著干牛糞氣味的黃土來。那白衣裳的沾了土和灰,幾乎就要和那灰衣裳的成了一個顏色。 一空摘下斗笠,抖了抖笠帽上的土,重新戴回腦袋上。 “還有幾日?” 郝白面無表情,他口鼻以下都用一塊布遮了個嚴嚴實實,整個人不動如山,竟生出一種生人勿進的氣勢來。 “不知道?!?/br> 年輕僧人像是完全讀不懂身旁人的臉色,語氣中不掩驚訝。 “你不是晚城人?怎么連回家需要多久都不知道呢?” 郝白終于動了。 他眨了眨眼,便覺得有沙土粒子撲簌簌地從眼睫上掉下來,隨后又一把將系在口鼻上的布扯下來,扔到了牛屁股上。 “我只知車程需要幾日、馬程需要幾日、哪里知道牛車需要幾日?!” 年輕僧人不知從哪摸出一柄蒲扇來,優哉游哉地扇呼起來。 “天干物燥,郝施主要學會清心靜心?!?/br> “上路也有三日,你連一塊銅板都沒出過,我身上統共只剩三十文錢,難道剩下這百里路是想一路乞討要飯嗎?!” 一空的扇子不停,另一只手搭個涼棚望向遠處。 “郝施主說話不要這樣難聽,這叫化緣?!?/br> “化緣?!從前日到現在,你都化到了些什么?若不是我臨行前帶了幾只燒餅,怕是還沒走出赤州就要餓死在路上了......” 郝白喋喋不休的聲音在燥熱的荒野中擴散開來,就連那老核桃樹下躲陰涼的老鴰都懶得搭理他。 空氣因為高溫而扭曲波動,就連那條土路也似乎變得彎彎曲曲起來。遠處的一株大楊樹在路中投下一塊陰影,猛地一瞧像是將那條路分成了兩截。 一空瞇起眼來,不知看到了什么,起身拍了拍那老黃牛的屁股,牛車便吱吱呀呀地向那棵樹駛去。 這短短一段路又走了能有半柱香的時間,等到離近了兩人才看清,那樹下的陰影中停著兩輛馬車。馬車的車頂新上了漆,樹間的光斑落在上面,亮閃閃的一片。 一空的眼睛似乎被那光照亮了,撣了撣身上的土,十分愉快地看向身旁煩躁的郎中。 “盤纏來了?!?/br> 郝白的嘮叨聲戛然而止。 最近他流年不利,僅有的幾次遠行經歷中,不是九死一生險些被割了腦袋、便是被騙進寨子給女土匪治腿,好心在路邊救了匹馬,結果被關起來當了幾個月的奴才。 心中警鈴大作,不安使得他的聲音聽起來都變了味道。 “什么盤纏?你認識的人?” 一空沒說話,只是淡淡笑著。 他越是如此,郝白便越是緊張。 “有甚可笑?!我同你講,你一個深山里的和尚,沒見過什么世面,這出門在外、行路途中,最忌隨便停車。山匪都是這般劫車的,真要是遇上了你可能扛上個兩三回合?” “山匪?”一空的語氣依舊是慢悠悠的,手下卻催那黃牛催的正歡,“你我身上可有什么東西能供那山匪去劫的?” 郝白一時語塞,但往日屈辱歷歷在目,他很快便為自己找到了更可怕的設想。 “他們不光會劫財,還會抓男人回寨子里交給女匪首玩弄享樂,你不要以為你是個和尚他們就會放過你......” 說話間,牛車載著兩人離那楊樹又近了些,楊樹下的馬車、連帶著馬車前立著的青帽書生都被看了個清清楚楚。 書生?這山匪劫車總不會還帶個書生吧? 郝白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稍稍放下了些。 牛車在楊樹的陰影下停穩,與那兩輛馬車相對而立。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一串響亮的鼾聲從車內傳出,頓挫一番后又歸于平靜。 郝白有些驚疑不定,那馬車旁的書生卻因為羞窘而垂下了腦袋,湊近車窗狠狠咳了一聲,低聲道。 “老師,人來了?!?/br> 馬車內一聲鈍響,許久,才有人拉開車窗。 郝白望著那車窗后的臉,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一空卻顯然已經知曉這結果。 畢竟這些年上山來的馬車千千萬萬,哪家給的香火錢多一些,他總是記得的。 “丞相近來身體安和否?” “一切安好?!卑卣子栊α诵?,藏在車簾后的胡子跟著抖三抖,“就是夜里時常淺眠多夢、睡不踏實,想再去寺中討幾副那安神香,卻被告知法師已經下山,我這才在此等候?!?/br> “香是沒有了,符倒是有一張。丞相若是不嫌棄,便收下吧?!?/br> 一空說罷,從袈裟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來。 柏兆予點了點頭,馬車旁的書生便恭敬將那封信從一空手中接過,轉交給自家老師。 信拿在了手上,柏兆予卻沒有急著開啟。 “常言道,多事之秋,無音訊便是喜訊。不知法師這張寫的是平安符還是苦惡咒???” 一空沉吟片刻,臉上的笑有一瞬間的收斂。 “小僧曾對師父有過諾言,卻遲遲未能兌現。如今到了要完成課業的時候,有些感悟,倒也談不上是喜是悲、是吉是兇。不過丞相若是少眠,便睡足之后再看罷?!?/br> 睡足之后?他從個把月前就沒睡足過覺了。 老丞相心中暗罵一聲、不再多言,轉身從車上取出一個匣子,教那書生轉交給那年輕和尚。 “法師與瞿先生此去,定是諸多辛勞。陛下曾叮囑老臣,若遇遠行者,定要傾力相助。這匣子和那邊的馬車,便是一點心意,愿二位路途平坦、諸事順遂?!?/br> 一空從善如流地接過,一經手那匣子便已知曉當中塞了幾兩銀子,面上笑意更盛。 “小僧多謝陛下照拂、多謝丞相相送。路途遙遠,這便上路了,愿丞相夜夜好眠?!?/br> 言罷,一空利落跳下那牛車,拖著郝白和行李飛快上了那輛空著的馬車。 離開前,他又想起什么,微微探出半個身子來。 “啊,還有一事?!?/br> 書生聞言抬頭,柏兆予也將車窗再次打開。 “何事?” 一空客客氣氣地往旁邊一指。 “這牛和這車乃是我寺中鎮寺三寶之一,還請丞相幫忙歸還,小僧感激不盡?!?/br> 說罷,那一空也不等對方有所回應,一抖轡繩便駕著馬車飛快離開了。 新喂過草料的馬蹄下飛快,一眨眼便只留下一道煙塵。書生望著那馬車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牛車,突然有些不忿起來。 “老師,為何總是有人要借用府上的馬車?借了也就罷了,還總是不還,豈非厚顏無恥......” “大膽!”柏兆予氣哼哼斥責一聲,“那位豈是你能議論的?” 書生不說話了,委屈巴巴地去牽那啃草皮的黃牛。 “不過,你說的也對?!卑卣子枋諗苛松裆?,摸了摸一空留下的那信箋來,“下次總歸得討回點好處來,連帶著那安神香的錢一起......” 說到這他突然頓住,隨即狠狠拉上車窗。 “呸呸呸,沒有下次了!” 第160章 冷齋羅合 天成靈微十三年,暑熱最盛的六月末七月頭,霍州境內連出三樁怪事。 先是黑木郡起了山火,說是燒了三天三夜,濃煙遮天蔽日,仿佛末世一般。 此等怪事先前從未發生過,要知道七八兩月雨水最是豐沛,木潤山滑、泉急潭深,有些山石滑坡是常事,山火卻是從未有過。 有人編排那山火乃是天火下凡。天有異象、百年難遇,人間必有一場大劫??删烤鼓墙偈鞘裁??又劫在哪里?何時應劫?便又是眾說紛紜、難有結論。 然而“山火天劫說”還沒熱上幾天,“水匪人禍論”又開始遍地開花,說的卻是那昏河上的沈家船只橫行霸道、四處sao擾漁船渡船,不知是在劫什么貨、又或是找什么人。 沈家近百年來都是坐在霍州地界上的一條土龍,可先前十分懂得戢鱗委翅、偏安一隅的妙法,雖說暗里已捏緊了各條水路、各城中的商鋪也占著大半,但從未在明面上做出過什么逾矩之事,更不會讓朝廷抓到把柄。這幾日卻不知是怎的了,突然變得瘋狂了起來。 大沨渡渡口停擺的第三天,一直在河對岸看熱鬧的穆爾赫怎么也想不到,這熱鬧看著看著便看到自己城中來了。自打半年前、那鄒府上下上百口人一夜間不見蹤影之后,鄒家占了數十年的那處宅子便成了搶手買賣。誰都知道那是處難得的古宅,宅子里隨便一處假山造景,都夠閩州的工匠琢磨個把月了,更不要提那雕檐畫棟下是否還藏著無數奇珍異玩。 城中各路房牙齊心協力,先是請了一波又一波的法師高僧前來做法,為的是洗掉這鄒家無故搬走的種種猜忌,隨后又買通城中各處酒肆茶樓的說書先生,將那鄒府描繪地是神乎其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見,便是屋檐下的燕子恨不能下的都是金蛋。 鄒府叫價最高的時候,只是從偏門進去轉一圈也得付上數十兩的“勘宅錢”??烧l也沒曾想到,這宅子勘著勘著,突然就出了岔子。因為看宅子的人太多,白日里排不開便排到了晚上,結果這一夜游不要緊卻撞了鬼。 起先是那恒福記老袁的外甥看見的,說那鬼就盤踞在鄒府后院的庖廚附近,身形高大、迅捷如影、張開血盆大口的時候能一口氣吞下五六個地瓜。聽這話的人將信將疑,畢竟鬼不都是勾魂索命的嗎?怎么這個竟如此不上道、還在啃瓜?可緊接著南城賭坊的刀疤王也聲稱見到了那鬼。不僅如此,他還聲稱自己呼救未果后,被一股神秘力量擊倒,醒來后已是身在鄒府院墻之外。 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小小邊城穆爾赫已經太久沒有這等趣事了,明明只是個鬧鬼異聞,然而聯想到前幾日的“天災人禍”,傳著傳著竟生生變成了怨靈現身、吐露天機。 “世外高人”頻出,誰也不服誰,至于究竟吐露了什么天機、這天機又和山火、沈家有何關聯,那是根本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而最早那“惡鬼啃瓜”的言論更是早就沒有人記得了。 南城人人樂得熱議此事當做消暑樂趣,石橋以北的舊城區卻很少有人談論此事。對于每日忙于生計、紅塵求生的人來說,起早貪黑的生活能磨去一切過于旺盛的好奇心和爭辯心。比起鄒宅里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們更關心明日的米價。 當然,少有人談論,倒也不是全然沒有人談起。 “聽說官府的人今早已經過去了,大門上已經貼了封條。只是可惜了那一府院的字畫文玩了,不知是否早就讓人盜了個干凈,又或是被那姓鄒的老賊一把火燒了?!?/br> 老書生搖了搖頭,白胡子在烏糟的桌面上拂過,又被他小心提了起來、塞進泛白的衣領里。 同桌的另一位青衫茶客欠起身子湊近些。 “即便是這樣,那院中假山置景、亭臺水榭,總不至于全被毀了。依我看,如今無人敢去問價,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此話一出,周圍那幾個仰著腦袋聽消息的潦倒書生紛紛點頭應和。 “就是就是,當初鄒家便是拆了多少亭子閣樓,生生建了四個艷俗的園子就為了裝他那幾房妾室,連那百年的棠梨都砍了好幾棵,只因那樹開的是白花、說是瞧著晦氣?!?/br> 一片扼腕嘆息聲此起彼伏,紛紛再續一輪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