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91節
他越是言淺意深、紙短情長,她越是不知該如何回應。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一陣響動。 丁未翔匆匆進到屋里來,轉身關好門剛要開口,瞬間便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夙未已經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到一旁。 她松一口氣,又掩飾性地招了招手。 “丁中尉。來,喝湯?!?/br> 丁未翔虎目圓睜、如臨大敵地瞪著那張桌子和桌子上的湯,恨不能當場使出壁虎游墻、從天窗頂上逃出去。 “主、主子......” 他的主子權當看不見他的神情,慢悠悠走到窗邊。 “路可探清楚了?” 丁未翔深吸一口氣,板正地立在門旁、依舊離那張桌子遠遠地。 “回主子,八九不離十了。三日之后,不論對方作何舉動,我們定可以先發制人?!?/br> 夙未點點頭,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三日太久,不如就今晚吧?!?/br> 假裝喝湯的肖南回不由得一頓。 “可是,那沈石安不是說了會給三日時間......” “她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蹦凶拥穆曇衾淅涞?,同方才眼神熾熱的樣子判若兩人,“不僅是她的話,就連當初父王說過的話,也不可盡信?!?/br> “我聽她所言,至少知曉織錦一事,似乎并非全然都是騙人的鬼話......” “所謂謊言,若全部憑空捏造,那便漏洞百出、總能教人尋到錯處。多數人都會將謊言摻著真相說出,既能取信于人,又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聽的人即便覺察其中有異,卻不能肯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br> “可如此說來,她若抱著欺瞞的心態,那織錦一事又要如何求助于她?” “除去這條織錦,她對我們一定另有所圖。探明她究竟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或許就能得知所謂真相。而這遠比一條虛無縹緲的預言來得直接準確。沈石安其人心細如發、思慮頗深。當初秘璽現身,整個霍州明里暗里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她在自家地盤上丟了東西,再有第二次必定會慎之又慎。一來,她知道我必定對沈家已有顧慮,所以便不能派個太機靈的人在躍原坐鎮,這才會有沈林林出現。二來,她故意用佛珠作為交換條件,實則也是一種試探?!?/br> 可是,試探什么呢? 若非親眼所見,應當不會有人知曉那串佛珠的真正用途吧? 然而想起那老婦提起”鐘離“姓氏時的神色,以及沈家前后兩次對那佛珠的反應,肖南回又不確定了。 丁未翔顯然也是這般想的。他方從巨大的尷尬之中解脫出來,又陷入前所未有的憂慮。 “主子應當不會真的要用佛珠去換那不知真假的預言吧?” “我不會換,她也不會換?!辟砦搭D了頓,說出了自己的結論,“因為她想要的,應當另有他物?!?/br> 而幾乎是在同時,肖南回也有了一番猜測。 “宗先生曾向我提起過,說那天綬是與傳國玉璽相配的。如果我們手上這條織錦當著便是那記載著重要預言的天綬,那她實則最想要的東西,很可能仍是秘璽?!?/br> 或者說,是它們中隱藏的那個相同的秘密。 可是既然如此...... “那沈石安為何不直接提出要以秘璽作為交換條件?” 丁未翔問出了她的疑惑,夙未卻將目光投向窗外正西斜的日頭。 “或許她認為這件東西的價碼太過高昂,又或許......她其實知道,秘璽此刻并不在我們身上?!?/br> 黑木郡之行前路未卜、危機重重,秘璽這般失而復得的鎮國之寶,似乎確實沒有理由帶在身上。 但肖南回卻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她記得春獵的時候,他也曾突然將東西托付給她。她曾以為那是一場一時興起的空城計。如今來看,或許另有原因。 “你是故意不將那東西帶在身邊的?” 他的目光仍望著窗外,又似乎是在望著遠方的某個地方。 “我有一個推測,還未能證實。所以那東西暫時還不能放在身邊,不過我托了兩個老朋友幫忙看管。他們都是老實人,定會盡心盡力的?!?/br> 老實人?這人身邊還能有老實人? 肖南回對這話充滿懷疑、敷衍地點點頭。 想到晚上還有一場惡戰要打,她暫且將那疑慮放到一旁,低頭大口吃起飯來。 ****** ****** ****** 仲夏之時日長夜短,但在山里,日頭還是會比別處落得早些。 酉時過半,永業寺的禪院里已有些擦黑了。 入夜便沒有香客了,寺中燭火用度又都先緊著大殿,偏殿與內院常常都是從日落黑到天光。時間久了,大家也都習慣了,除了當值守夜的僧人會點起油燈,其余人就連起夜也是摸黑的。 晚課過后僧人們各自領了齋飯回屋,燭魚單獨拎了只碗出來盛滿飯菜,向著偏殿后的藏經閣走去。 藏經閣雖還擔著個藏經的名頭,實則也沒什么寶貴的經書經文了。在永業寺待過幾個年頭的小僧都知道,寺里最值錢的東西早讓住持搬到大殿后面去了。 本就是偏僻的地方,一到了晚上更是蚊子都懶得光顧。然而今天,那殿閣開裂的門扉內卻透出些燭火光來。 燭魚一把推開殿門,繞過腳下凌亂四散的古籍藥典,隨手拿過木架上的扇子揮了揮,試圖驅散四周的水汽藥霧。 殿閣內的木架被挪開,正中擺著個廢棄的香案,香案上放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綠色美玉,玉前坐著個白衣男子,背對著門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燭魚輕咳一聲。 “郝施主,開飯了?!?/br> 白衣男子轉過身來,那雙因為饑餓而變得又大又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沙彌手里的那只碗。 他鼻孔微張、鼻翼一陣收縮,那雙大睜的眼在看清那碗里的東西后,瞬間便失去了光亮。 燭魚似乎全然看不見那男子臉上變幻的神情,將手里的碗塞給對方,還體貼為他遞上一雙筷子。 “這幾日雨水足,蘿卜和白菜長得都格外好,施主有口福了?!?/br> 口福?何時蘿卜和白菜也擔得起口福這兩個字了? 郝白低頭看手里那碗,只覺得眼前一片綠油油的,再抬頭去看那桌子上的東西,也是綠油油的。 瞳孔微縮、內心突然翻涌起一陣憋屈過后的狂躁。他將碗一拋、拍腿而起,一把抓過藥簸箕里的鋤頭舉過頭頂。 “今日、今日我必須見到葷腥,否則我便去偷!去搶!搶完之后賴在你們頭上!” 燭魚嘆氣,對那可憐男子手中的鋤頭視而不見。 “小僧奉勸郝施主,莫要再動東山頭老郭家那幾只雞的主意了,他家可是養了七只黃狗,聽聞專愛咬那賊人的屁股?!?/br> 白衣郎中胡亂揮舞著鋤頭、字字血淚地控訴著。 “我一沒皈依、二沒剃度,為何頓頓都是蘿卜白菜?!” “住持說了,天氣熱、吃太葷容易有火氣。郝施主自己是行醫的,怎么這點道理都不懂?” 燭魚說完,有些嫌棄地搖搖頭,轉身便向殿外走去。 郝白腳步虛浮地追上幾步,兩只手扒在殿門前的朱漆柱子上,臉色黑里透青、青里透綠。 “一空在哪里?我要見一空?!一空!你個摳門和尚、死禿驢......” 已經快步繞出殿門的燭魚停下腳步掏了掏耳朵。 不知是否是他聽錯,除去身后那有氣無力的咒罵聲,山門處似乎隱隱傳來幾聲鈴鐺響。 若無逢年過節、佛門法事,永業寺的山門向來冷清的很,若有香客或過路人前來尋求幫助,便可自行鳴響山門處的鈴鐺示意。 近一個月來,雨水將山路沖刷的泥濘不堪,香客都寥寥無幾、更莫說過路人。 不會又是哪只尋處落腳的鳥動了那鈴鐺吧? 但天色已晚,也不好說是不是有人行山路時遇到了麻煩。 他想了想,還是點上一盞油燈向山門走去。 黃昏時分晦暗的光線穿過林間水汽落在青石小徑上,提著燈的小沙彌穿梭其間,腳下避讓著許久沒有清理過的青苔,有種熟練的輕快。 也就片刻的功夫,他便來到了山門處,寺門前的石牌坊下果然停著一輛馬車。 燭魚走近幾步,一陣似有若無的腐爛氣息便混著雨后的土腥味撲面而來。 他瞥了一眼那馬車后拉著的大木箱子,穩了穩心神,站在上風處不動了。 “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難事?” 馬車檐下的那團影子動了動,顯出一個戴斗笠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敢問小師父,此處可是永業寺?” 燭魚點點頭。 “正是?!?/br> 中年男子跳下馬車、摘下斗笠,露出一張面色青黑的臉來。 “小老兒途徑此地,路過山腳時看到有人吃粥,上前問過這才知曉山中有寺,于是驅車前來,不知小施主可否多發善心,布施粥米、留我一夜?” 這些年在住持的悉心教誨下,他早已接待過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香客。但此刻望著石階下的那張臉,燭魚還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留宿一事需我問過住持。不過寺中倒還有些蘿卜白菜,施主若不嫌棄可隨我來?!?/br> 中年男人忙不迭地點頭,表情很是誠懇。 “如此甚好、甚好?!?/br> 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幾步,燭魚的腳步突然停下來。 他轉過身,望向那趕車的中年男子。 “施主,小僧尚有一事不明?!?/br>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兩聲,將轡繩胡亂套在馬栓上。 “小師父有何事不妨直說,小老兒一定知無不言?!?/br> 油燈被提高了些,照亮了小沙彌那雙清澈的眼睛。 “前些日子住持點燈時閃了腰,是以今日便犯了懶,將施粥的事甩給了大成寺的仁勤大師。永業寺今日無人施粥,施主為何要撒謊說在山腳見到了吃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