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84節
少年也呆住,似乎是在糾結眼前的情形,究竟是令他挽回了一些顏面、還是更加難堪了。 許久,他才站起身、又恢復了出場時的神色,散漫中透出幾分不服管教的倔強來。 “見了阿婆你們若是說些什么不該說的,我定要把你們投到江里去喂魚!” 當然,他似乎自己也是知道這話實在沒什么威懾力,于是不等話音落地,便已走到客棧外。 外面的雨停了,風還在刮著,小半個時辰前便在路上堵著的大群牛羊幾乎還在原地未動。那些慵懶溫和的牲畜在這雨熱之中搖著尾巴昏昏欲睡,有些已經開始進到馬棚之中去搶槽里的豆子吃起來。 那少年見狀,抬起軟鞭輕輕在空中一揮。只聽一聲脆如驚雷的鞭響,那成群的牛羊瞬間驚醒,隨即好似被一道無形的墻分開一般,你推我擠地走向兩旁,生生讓出一條道來。 肖南回看得稱奇。 這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樣,放羊的本事倒很是不錯。 不遠處那幾個表情懶散的牧羊人聽到鞭聲紛紛肅穆行禮,她這才算是徹底看清了今晚這局勢。 不論是那阻塞道路的牛羊畜群,還是客棧內一早布好的埋伏,都是為了讓他們耽擱在躍原鎮。 今夜的大沨渡根本無船可以離開渡口,若想離開此地,只有踏上他沈家的甲板。 可轉頭看到那一地的牛屎羊糞,肖南回的神色又便得復雜起來。 好好一場請君入甕的大計,竟讓個頭腦不大靈光的小屁孩生生演成了一出鬧劇,實在可惜。 不遠處的少年絲毫不知,他收了鞭子,似乎便忘記了先前受過的屈辱,用看那牛羊一般的眼神看向他們三人。 “走是不走?難道等我來請?” 肖南回心知這一趟應是必走無疑,但嘴上仍是不想饒了對方。 “你個半大小鬼,究竟要帶我們去哪里?” 少年氣急敗壞回過頭來,剛纏回腰上的鞭子又蠢蠢欲動,掙扎了好一會才作罷,只扔下一句話。 “我姓沈,叫沈林林。至于要去哪里,你們上了船自然知曉?!?/br> ****** ****** ****** 六月的昏河水量充沛,匆匆地向著東邊而去,幾乎要與絳紫色的天邊融為一體。 今晚的月亮大的嚇人,低低地墜在天幕底下,仿佛再重一些便要落入那滾滾江水之中。 尖尖的船頭破開渾濁的江水,宛若穿行于冥府彼岸之間。 船上的人各個正襟危坐、面目凝重,好似要去赴一場閻王小鬼的夜宴。 越是沒人說話便越是安靜,越是安靜便越是沒人愿意先開口說話。 死一般的寂靜就是這么來的。 整艘船上論起在安靜中裝死的功夫,無人能排在皇帝之后。其次便是丁未翔,再其次便是方才客棧的那群大漢,再再次之或許是那沈家少年郎。最后的最后...... 肖南回清了清嗓子。 她憋得實在難受,幾乎喝光了面前竹幾上的一整壺茶,此刻終于有了開口說話的借口。 “請問,還有茶水嗎?” 船上依舊無人應答。 坐在她對面的男子終于睜開眼,聲音依舊是淡淡的。 “出門在外,有些事就不要計較了,莫要讓主人家面子上過不去?!?/br> 這話一出口,一直待在船頭的少年瞬間就坐不住了。 “不就一壺破茶?誰說不給你了?!茶呢?給她上茶!” 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甲板上由遠而近,一壺冒著熱氣的茶瞬間擺在了眼前。 論起這說話戳人心窩子的道行,她果然差得甚遠。 肖南回心下暗嘆,剛要拿起那茶壺,突然視線便停在了那送茶的中年婦人臉上。 如果說客棧里遇到一個鄒府護衛頭領勉強可以算作湊巧,那此時此刻在船上遇到了鄒府的當家主母,如何也不能說是意外了吧? 趙西梅耷拉著眉眼,哪里還有當初半分跋扈?轉身退下時那嫻熟的樣子,當真令肖南回扭著脖子看了好久。 沈林林察覺她的視線,不由得冷哼一聲。 “喪家之犬,有甚好看?” 短短八個字,已經瞬間坐實了她的猜想。 鄒府一夜間消失,果真是沈氏的手筆。 當初她寄信未得回音,便覺事出蹊蹺。 她若未曾親自去過穆爾赫、并在那鄒府中迷過路,或許也能說服自己所謂遷宅一說??舌u家有多大,她是見識過的。這樣一戶人家,怎會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若是仇家尋來殺了他滿門??赡膫€仇家做事如此周到,殺完人還要清理現場、運出尸體,搞得像是無事發生過一般? 若是便是察覺了什么風聲舉家搬走,看似情理之中,實則更加匪夷所思。要知道鄒府上下少說也有百十來人,即便遣散家仆、只留府中人,就是金銀細軟也要收拾個十天半月、裝上個十箱八箱,如何眾目睽睽之下從城中一夜消失? 但若有人從旁協助,那情形便大不一樣。 而這從中插手的人必定權勢大于鄒家,甚至放眼霍州也是立得住腳的。 “是你們劫走了鄒家人?” “什么叫劫?”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的用詞十分不滿,語氣中透出一絲鄙夷,“鄒熊兩家這些年在穆爾赫也沒少吸金吞銀,不過是些太過貪吃的黃羊,養肥了自然是要宰了的,若是放任不管,整片草原都要被啃禿了去?!?/br> 這些話一出口,這沈林林終于有了些許沈家人的模樣。 原來這便是沈氏統領北方各郡的手段。若是派出族中人各州各郡地盯著,一來人手未必充足、手段未必有力,二來動靜太大,少不了要觸到天成的底線。 所以他們選擇放任地方氏族壯大,其間明里暗里都在盯著,一旦這地方上的勢力膨脹到了一定程度,便借些機緣將其一刀割喉、除個干凈。被盤剝吸血的百姓們也好有些休養生息的氣口,而等不了三五年,便會又有新的肥羊冒出頭來,如此進入新一輪的循環。 而退開一萬步來觀這塊肥沃土地上坐臥的沈氏,何嘗不是天家養在北部的一只大肥羊?只是這肥羊頭腦聰明些,懂得不將自己吃得太肥太壯,以至于剛貼上秋膘便成了國庫越冬的骨rou油脂。 貪愎喜利,滅國殺身之本也。 究其根本,不過制衡之術罷了。 肖南回抬眼去瞧眼前男子的神色,他顯然一早便知道沈氏的這些動作,聽得這些消息面上沒有半點波瀾。 又或許,他一早便知沈氏會在此等他,而那傳說中織帶子的人就是他們即將要去見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水流聲減緩,船速也慢了下來。 她借著月色向水面望去,這才知曉船只駛入了一片水域開闊地,四周可見大片的灘涂與蘆葦蕩,一些船身細窄的舢板在其中穿梭往復,簡直比白日里的大沨渡碼頭看起來還要繁忙。 河岸兩側是綿延不斷的杉木林,尖而高聳的樹影連成一片,好似一頭巨熊的獸爪與獠牙。 黑水環繞,杉樹成林。 她知道這是哪里了。 “到了?!鄙蛄至值穆曇魪拇^傳來,帶著幾分急促,“快些下船,莫要耽擱!” 肖南回瞪了那沈林林一眼。 方才出發的時候沒見他火急火燎,不知如今又是在急些什么? 丁未翔第一個下船,左右觀察了一番,才將那人接下來。 肖南回緊跟其后,走到甲板邊上才發現:這船與其說是靠岸,不如說是擱淺。 船與岸之間沒有艞板,若要下船,便只能一腳踩進泥里。 這究竟是無意為之的待客不周、還是有意為之的下馬威呢? 已經走出數十步的沈林林又在不停催促,肖南回只得挽起衣擺從船上一躍而下。 腳一落地,她瞬間便感覺到這片灘涂并非尋常河泥那般泥濘,而是松軟細膩,像是某種砂巖淺灘。月色下隱約可見這片砂巖皆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黑色,同方才經過的那片水域一樣。 晃神間,幾名纖夫拉著纖繩經過,他們將空了的小舟并排拉到不遠處的入河口附近,那里正有一群推著泥撬的大漢將一筐筐黑黢黢的東西裝上船。 那些筐約莫有半人高,里面裝的東西滿到冒尖,那些大漢抱起一只半只腳都陷在灘涂中,搬運完一只都要原地喘上幾口。 肖南回頓了頓,突然明白過來腳下混著黑色的石灘、以至于那筐里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了。 原來黑木二字并非真的描述那些古老杉樹林的顏色,而是指某種這里特產的資源,同早前皇帝曾在馬車上講過的那種夾雜在帶子里的黑色物質,是同一種東西。 那是煤炭。 陽山多赤銅,陰山多石涅。 古來煤炭便是冶金鍛鐵的必備資源,而金鐵則是立軍之本。難道這便是沈家得以從延續至今的原因么?可天成難道不知?為何不加以管束? 思索間,前方行進的幾人突然停住了。 肖南回不解,可當她抬頭仔細望了望才發現,前方的黑暗并非只是一片毫無生氣的灘涂。 如果說牛馬羊群便是再多也算不得奇景,那么眼下這番情形才算是當真難得一見。 她這輩子也沒有見過如此多的鹿。 赤駝金黛,色彩不一。高矮壯瘦,體態不一。成幼牡牝,大小不一。 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安靜地站在灘涂地上,在夜色中直直地望著他們。 成百上千頭鹿,為何會同一時間看向同一個地方? 肖南回驚嘆之余,便覺得有些詭異了。 啪嗒,啪嗒,啪嗒。 一陣蹄腳踏水而來的聲響,那鹿群中走出一個格外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體型壯碩的成年牡鹿,巨大的鹿角宛如一棵小樹,隨著那鹿的腳步緩緩晃動著,紅棕色的皮毛覆蓋全身,只有鹿嘴上有一圈白色。 那鹿緩緩低下頭去,沒有了鹿角的遮掩,肖南回這才發現那鹿的背上還坐著一個人。 那是個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子,裝扮與沈林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腰間沒有纏著鞭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銅鈴鐺。 那沈林林上前一步,聲音中透出一絲不耐煩。 “沈央央!人我帶來了,快快讓路!” 作者有話要說: “林林央央,此山王名,知之卻百邪?!薄兜冂R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