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82節
“哪兩方?” 她看了他一眼。 “當時的天家,還有仆呼那?!?/br> 他緊接著又問。 “為何不懷疑白氏?” “我不喜歡白允,但她在這件事上說的話至少有六七分是真。當初在聽風樓上她對我說肖家的血海深仇與白氏無關的時候,我心中雖然動搖,但并沒有完全相信。直到春獵之行重回雨安,我親自到了肖家別館探查,現場的痕跡已經說明了一切?!?/br> 他聽得認真,絲毫沒有即將觸及禁區的覺悟。 “哦?說明了什么?” 局中人都不當回事,她也只能盡量平靜、不帶半點感情起伏地講完這最為險惡的一段。 “說明肖家滅門慘案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戮,為的是徹底除去某個秘密,而白家作為計劃之外的知情者,被順水推舟嫁禍為兇手、裹挾其中。因為對手是天家,如若不反,下場只會同肖家一樣,所以白鶴留帶走了岳澤軍避入碧疆,甚至多年來勾結仆呼那與天成作對,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沒有完結,天家終有一天會完成當年殺戮的最后一環。這便是雨安之亂與收復碧疆的真相?!?/br> 這些話一口氣倒出來的時候,肖南回突然覺得肺腑之間前所未有的通暢。 原來有些話就算不說,也早已在她心中珠胎暗結。與其等它有朝一日突然被觸發呱呱墜地,不如當下剖白個明白。 “最后,還有一件事足以支撐我的推斷?!?/br> 肖南回頓住,沒有立刻順著講下去,反而抬眼看向他。 “我若如實說了,你不許生氣、更不許遷怒于我?!?/br> 他哼了一聲,似乎是在輕笑。 “你若怕我遷怒,還會說這許多話?” 從前他這么說話的時候她也沒覺得怎么樣,但眼下這一刻她看他那云淡風輕的樣子突然便有些來氣。 “殺頭我是不怕了,但我怕你生氣難過?!?/br> 他收了笑,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也有一層幽暗的光。 “可我已經生氣了。因為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了?!?/br> 肖南回前一瞬還有些膨脹的脾氣,突然就有些中氣不足了。 她要說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肖準。 以她對肖準的了解,即便有白允的事牽扯其中,但他決計不會在春獵時因與白鶴留對陣而叛逃。 他生在將門、忠良之后,父兄從小便帶他在軍中起居生活,肅北于他而言親如手足,家國于他而言更是血脈相連。即便白允的出現對他來說是一場意外,但他也不會因此便輕易拋下信仰了半生的家國情義。 除非他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實,而那些事實足以動搖他浴血奮戰二十載所捍衛的信仰。 她沒說話,黑暗中的男子也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盤香粉已經燃盡,如鼓般敲擊在窗欞上的雨聲由急轉緩,成了一點細碎的雜音。 “肖南回?!?/br> 他突然喚了她的名字。 “你聽好了。我接下來要同你說的話,這世間再無第二人知曉。但不論你今日聽到什么、今后又探明了什么,你都要記得那晚在青懷侯府對我許下過的承諾?!?/br> 不論發生任何事,她都不會離開他嗎? 她的心越跳越快,但還是點點頭。 “好?!?/br>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她還沒來得及分辨那一眼中包含的意味,他的聲音已經沉沉響起。 “一切要從我父王說起。夙氏一族曾是權臣出身,良策諸多而謀定不足,可到了我父王這輩,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是天生帝王,思慮之深晦如幽閣,無人能知其內心深處所想。然而天命弄人,他半生步步為營、機關算盡,福德卻兇星入主,身邊之人無一善終,子嗣后代更是命薄?!?/br> “父王曾有二子,長子重瞳,次子一目,皆年不過十便雙雙夭折。方士入宮行堪輿之術,謂宮墻之內有前朝遺穢,踞于陰氣盤繞之地。于是父王下令要將宮內所有湖池全部填了,卻唯有一潭爛泥的蓮池怎樣都填不滿,方士使勁渾身解數也不得解決之法,最終只得蓄水以存之?!?/br> 聽到這里,肖南回突然想起了先前姚易的那門生意。 “月棲湖?” 他看了她一眼。 “聽說過?” 何止聽說過啊,她還在宮墻外的土山包上偷窺過他選老婆,還因為這事和許束吵了一架,回去路上還挑了夙平川的褻褲呢。 她吸了吸鼻子。 “就只是聽人亂說的?!?/br> 他裝作看不見她說謊時的小動作,又徐徐道之。 “經歷蓮池一事,父王也覺得那方士大抵只是胡言亂語,于是去請已經歸隱的步虛谷瞿家人前來做個定奪。當時的瞿家家長只在宮中停了一日,便斷言池水未干、并非遺穢,而是前朝氣數未盡之兆。此氣脈或困于宮墻之中,或隱于曠野之外,已日漸昌盛,非遏其源不可祛除。父王聞言,大惑得解,深以為然,轉頭便將先前的方士殺了,轉而去尋這股前朝氣脈了?!?/br> 聽到這里,她不禁有些咋舌。 想起郝白那張有些做作的臉,肖南回實在有些無法想象那其余的瞿家人能有多靠得住,竟能讓一國君王如此興師動眾地去找尋一股虛無縹緲的氣脈。 或許驅使帝王走上此路的并非瞿家的一句話,而僅僅只是一顆為保權勢、不計代價的野心罷了。 “自我記事起,父王便一直在為徹查此事而憂慮難寐。他像是中了邪、著了魔,日復一日地參閱著古籍圖典,追尋著關于裘氏的只鱗片甲,甚至忘記了這萬里山河其實本就已經在他座下。求索而不得挖空了他的心力,思慮與猜忌占據了他的魂魄,他的身體迅速枯竭,宮中御醫皆束手無策,而彼時他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已久不在宮中的我?!?/br> 他講到這里突然頓了頓,再開口時似乎有意隱去了什么。 “我與父王素來都有些不和睦,直到最后一刻,他仍不甘心將坐了多年的位子就那么白白給了我,于是將三道生死難題擺在了我面前。他帶我去到我母親的墓前起誓,一旦繼位,必在有生之年完成三件事,這便是我獲得新生的代價。如若不從,便當場殺了我,另尋宗親血脈繼位?!?/br> 這哪里是有些不和睦?分明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則為何寧可殺死自己的孩子也要另尋他人之子繼位? 肖南回知道,有些事他并沒有完全說出來。 但她暫時不打算去問。因為她猜測那或許與他母妃有關,而那又是另一段傷心事了。 “那......三件事是什么呢?” “其一是找回秘璽,其二是平叛碧疆,其三便是永絕前朝之患?!?/br> “前朝之患?”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是指那還未尋到的前朝氣脈嗎?” “或許吧。我潛心布局多年,前兩件事已有眉目,唯有第三件事始終不得解。起先我以為此事或許就是指代秘璽一事,但以我對父王生前了解,他特意提及此處,必不可能只是重復、而是另有他意。當年我本該同父王詢問清楚,但他那時已經病重,雨安之亂后不到三日便咽了氣。而他身邊最親近的侍衛也因侍君不利而獲罪,不日便離開闕城,前往夙氏一族的長眠地守陵?!?/br> “你說的是宗先生吧?”肖南回突然便想起了當初在羽林別苑那晚的情景,“宗顥曾同我說過,他行走天下半生,盡收了那帶有預言的織錦,但唯有一條,不知所蹤。難道肖府滿門被殺,當真就只是為了那一條帶子?那就是天家想要除去的秘密?” 她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些荒誕可笑。 一個同她說起預言實乃虛妄的人,最終卻因為這個不存在的虛妄,奪走了七十九個人的性命。 但她知道,宗顥不過只是一把鋒利的刀,而那王座上握刀的人才是真正涼薄之人。 她心中一陣翻騰,努力不去想眼前這人身上流淌的血脈。 “可為何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要在那時候......” “或許他先前也不知道,原來他耗費半生都在尋找的東西,其實就藏在都城之中?!?/br> 不對,還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肖南回搜腸刮肚地拼湊著自己方才知曉的這些信息,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缺損的那一角。 而眼下,她唯一的線索,確實便只有那條靜靜躺在錦盒中的帶子了。 “莫說這只是一條普通素麻線織出來的帶子,便是它真有些什么秘密,那秘密是什么、又究竟來自何處?” “寫下預言的人既然已經不在人世,那只能便去找織布的人了?!?/br> 她又燃起些希望。 “你認識織這帶子的人?” “不認識?!?/br> 他答得理所當然,嘴角多了點狡黠的笑,像是故意想看她吃癟一般。 她看得愣了愣,突然覺得最近這人的表情似乎多了起來。 他原先可不是這樣一張臉,眉眼雖然也是好看,但臉上總是沒什么表情,甚至有種病懨懨的寡淡感。要知道再絕色的美人若是一直冷著個臉,那也是要減色幾分的??扇羰潜揪蜕牟诲e,再神態鮮活些,瞬間便能教人招架不住。 想當初,她就是笑得臉都酸了,也沒求動穆爾赫那周外爺給自己安排個單間,這人就只是進去晃悠了一圈,便被相中去當頭牌了。 人果然都很膚淺,只會喜歡看起來好看的東西。 肖南回往前挪了挪屁股,故作嚴肅地擺正姿態,實則是為了能更好地看清對方的臉。 “既然不認識,那要如何去找?” “你在侯府找到的那條織錦,麻絲略帶黃黑色,這種素麻并非本就如此,而是后天因為接觸了某種東西而被熏染成這樣的。至于這種東西是什么......” 他話還未說完,馬車便突然一頓,緩緩停下來。 丁未翔的聲音隨即在車門外響起。 “主子,前面過不去了?!?/br> “出了何事?” 馬車外安靜了片刻,隨后車廂門被拉開,丁未翔披著蓑衣的身影露出一半來。 “主子要不要親自看一下?” 肖南回還在偷瞄身邊的人,那人卻已輕輕牽起她的手。 “那就看一下吧?!?/br> 潮濕的空氣涌來,帶著江水的腥氣。 肖南回驚訝抬頭望向四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來到了昏河河畔。 上一次入霍州的時候,她與伯勞兩人快馬加鞭,也行了十幾日才抵達邊境。如今滿打滿算也才將將十日,馬車更不比快馬,竟然已到了躍原鎮。 這里還是一樣的泥濘、一樣的臟亂,各地趕來的車隊馬隊匯集在一起,等著登上大沨渡渡口的渡船。 眼下,一大群五顏六色的牛羊牲畜正在暮色中緩緩蠕動著,將躍原那本就狹窄坑洼的路面堵了個嚴嚴實實,不遠處幾名放牧的人正在吆喝著驅趕著畜群,但保守估計,也要小半個時辰才能盡數通過。 “無妨,就宿在這一晚吧?!?/br> 丁未翔得了指令,將馬車就近趕進草棚內,取了避水的斗篷遞給兩人,隨后便打頭向著那間熟悉的客棧走去。 咚咚咚,三聲敲門過后,那面熟的掌柜的還抱著他的手爐,一雙瞇眼仍是沒睡醒的樣子,頭也不抬地敷衍道。 “抱歉啊這位公子,小店客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