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59節
伯勞沒回頭,低頭吹著那銅鎖鎖眼里的灰塵。 “看見墻上那層瓦了么?” 肖南回順著伯勞所指望去,這圍墻上確有一層山墻形狀的琉璃瓦,經久不見天日,已經灰蒙蒙的一片。這種瓦表面光滑,若是再修得有些坡度,那么尋常小賊恐怕是不好落腳的。 但對于輕功好些的習武之人,倒也算不得什么過去不去的障礙。 “看到了,所以呢?” 伯勞吹干凈了那銅鎖,俯身隨意在地上撿起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的石子,在手上掂了掂。 “看好了?!?/br> 她輕輕一丟,那石子飛出,直直落在圍墻上的瓦片上。 下一瞬,一股火光從那石子落下的地方爆出,伴隨著一聲脆響,那塊被石子擊中的琉璃瓦頃刻間化成碎片四散開來。 肖南回連忙躲避,一回頭才發現那丟石子的“始作俑者”早就躲到一旁看熱鬧去了。 她有些惱火,拍了拍頭上的碎瓦。 “有貓膩直接說不就完了?弄出這么大動靜,小心一會驚動守軍?!?/br> “見你之前我已經在獵場外圍轉了好幾圈了,從春獵開始的那一刻起,所有守軍的注意力都會在上林別苑附近,沒人會在意老城區是不是少了幾塊瓦的?!辈畡谡Z氣輕快,早些年跑江湖的機靈勁突然就上了頭,話也多了起來,“這是雨安一帶用于防蛇防盜的琉璃響瓦,鳥雀一類較輕、落在上面不會觸發,但若重些、便會觸動其中埋藏著的火油,攻擊入侵者的同時向主人示警......” 咔嗒。 伯勞正說到一半,手中銅鎖已經彈開。 她轉頭看向肖南回,肖南回則望著那扇露出縫隙的大門。 漆黑的木門深處是更加漆黑的未知,良久,肖南回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進去吧?!?/br> ****** ****** ****** 春獵開始前,負責補給裝備的別苑令為每一位參與春獵的人都準備了一些必要的物資,其中便有兩支過夜用的火把。 浸過上等松油的火把安靜地燃燒,熱烈而明亮,將無邊的夜色撕開一個大口。 火光掠過四周如鬼影一般的野草叢,那塊墜地后被荒草掩埋的匾額上依稀可辯四個大字“四宜康樂”。 四宜皆不宜,康樂無康樂。 肖府故居別館,這座府苑曾經的名字,如今已同那些被植物吞噬的屋舍一般下場,無人踏足、無人知曉。 肖南回伸出手輕輕撫上那面藤蔓遮蔽的府墻,跳動的光線下,墻壁上的灰磚上還依稀可見短而深刻的刀痕,有些刀痕的縫隙里嵌著些許細碎的白渣。 那是人的骨頭。 刀劍刺穿人體、行經血rou、砍斷筋骨,最后狠狠釘在墻上。 這些墻上,還殘存著肖家人的一部分。 夜里的風吹過,肖南回突然覺得那風里不是花香,而是隱隱的血腥氣。 那股刮了十幾年的腥風根本還未散去,它盤踞在這片土地上,向過往的生靈訴說著這里曾經發生過的血色過往。 下意識屏住呼吸,肖南回收回手,向這院子的深處望了望。 “不知道那口井......還在不在?!?/br> 那口井,就是發現黛姨的那口井。 從墻上的刻痕來看,殺戮者應當不止一人,且各個都是深諳奪人性命之法的好手。 皇帝曾告訴過她,宗顥曾是動爻劍的主人。 而她碰巧曾經見過動爻劍的樣子。 這世間凡是神兵利器,其主人必有過人之處。因其手中兵器留下的痕跡往往有著某種特定的規律,而尋仇者可根據這種規律斷定殺人者為誰。只有能擺平前赴后繼的尋仇者的人,才能擁有所謂神兵利器。 她有一種預感,那口井旁,或許就有宗顥是否是殺人兇手的證據。 沉思間,兩人已走到偏院。 因為院中原本不像正庭鋪的是大青石磚,所以荒草長得格外茂盛,肖南回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口井的位置。 那已經算不上是一口井了,一株榕樹從井口中長了出來,四散的根系幾乎將那井口攪碎了。 兩人對視一眼,肖南回率先開了口。 “帶工具了么?” 伯勞搖頭。 肖南回視線下移,停在那胖妞的腰間。 “你的短刀呢?” 伯勞怒氣上臉,兩腮顫抖。 “那是我的兵器!你要用我的寶刀來砍這勞什子破木頭?!肖南回,你還有沒有良心?!” 沒良心的某人已經擼起袖子、叉腰俯視道。 “你是自己來,還是要我上手?” 若是放在以往,伯勞是絕不會買賬的。就是平弦還在的時候,肖南回也打不過她。但如今么......誰又會不知道肖家的養女為了眼下這一刻,曾付出過多少心血? 伯勞垂著腦袋走到井口旁。 “我自己來?!?/br> 一雙短刀出鞘,左右開弓在那亂藤枯樹上招呼著。 肖南回望著那敦實的背影,又望了望周遭的環境,回憶起自己踏入這府中之后的點滴細節,一一剖析思考。 闖入者不止一人。 如果行兇者是宗顥一人,那尋找那條失落的天綬或許是他的目的。 可如果行兇者是一群人,他們的目的又會是什么呢? 突然,有什么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頓了頓,開口問道。 “你說咱們進來前,這里是否有人來修繕過?” 伯勞沒回頭,蹲在井口旁吭哧吭哧地揮著兩把刀。 “你看著周圍像是有人修繕過的樣子嗎?” 確實不像??墒?..... 肖南回回憶起進門時,那根完好無損的銅鎖與門栓。 那根上了漆的門栓上面既沒有被刀劍砍傷的痕跡,也沒有被外力沖撞后的裂痕。 圍墻上的琉璃響瓦沒有被破壞,門栓也是完好的,這只能說明一種情況。 那一晚,行兇者來到肖家準備動手的時候,并非強行闖入,而是大搖大擺從正門走進的院子。 也就是說,肖家人認識行兇者,甚至主動為那批深夜到訪的客人開了門。 這些痕跡當年肖準很可能也留意到過。白家與肖家時代交好,那年春獵也是結伴而來、相從甚密,這些都與史書記載白家竊兵符、屠殺鎮守肅北軍首領、意圖逆反的記載不謀而合。 可似乎還是有哪里不太對勁。 肖南回自己便是行伍出身,從經驗來看,十匹以上軍馬當街走過的聲響、便與尋常出行車馬的聲響不同,這其中微妙差異旁人或許不好分辨,但軍中之人都會有所警醒,不會半點戒備都無。 如果白家當初來到肖府的時候已經竊符謀反,岳澤十數萬大軍便是千分之一進入雨安城內,肖家都不會毫無察覺。 如果白家彼時還并未竊符,而是選擇先來找肖家人策反,意圖未成便起殺意,肖家上下將門之后,白鶴留文臣出身、便是豢養府兵恐怕也沒那么好得手,肖家怎會被殺得連還手余地都無? 左右這樣一想,似乎哪種情況都有些說不通。 可如果,還有第三種可能呢? 那群人各個都是以一敵百的暗衛高手,由當時天成武功最高強之人帶領,手中還持有什么東西、令肖家不得不服從命令打開府門。 想到宗顥昔日身份,還有那條沾了黛姨鮮血的帶子,肖南回的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究竟是誰在說謊? 白允?還是...... 腰間口袋里的那樣東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叛徒,一個手持屠刀、站在親友尸骨之上的叛徒。 姚易的話在她腦海中浮現。 已經十幾年沒開過春獵了,為什么如今卻要重開了? 碧疆一戰,對于天家來說,真的只是收復叛軍這么簡單的事嗎? 還是說,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將那件塵封往事畫上句點的一場驚天謊言罷了呢? 肖南回一個機靈回過神來,腦子里似是一片混亂,又似是突然清明一片。 她快走幾步、上前一把抓住伯勞的肩膀。 矮個子刀客怪叫一聲,狠狠把刀插在那砍了一半的樹干上。 “刀也借你砍柴用了,人也聽你使喚了,你還想怎樣?” 肖南回沒時間顧及對方神色,急急開口問道。 “你說你去了昱坤街,為何會突然想起去昱坤街?” 伯勞揉了揉肩,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她。 “不是你留下了那串銅鑰匙,托我去那里再探查一番的么?” 肖南回心下一沉,連忙追問。 “我何時留了鑰匙給你?信呢?可有留下書信?” 伯勞嘟嘟囔囔地在身上翻找一番,從袖子里掏出半張皺巴巴的信紙,遞了過去。 肖南回接過一看,便知自己找了別人的道。 那信紙上的字根本不是她的字,她也從未寫過那樣一張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