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51節
她當做看不見,繼續吭哧吭哧地洗著臉,依舊半句話也不想同對方多說。 又過了一會,許束的聲音終于輕飄飄地落下。 “車右向來是勇力之士,聽聞肖參乘之前受過髃刑,這肩臂恐怕是不中用了。既不能騎射,又如何擔得起這位子呢?” 狗改不了吃屎,許束改不了犯賤。 一句總結性陳詞突然飄過腦袋瓜,肖南回有點想笑,然后當真就笑了出來。 這一笑,徹底激怒了許束。 他挑了挑眉,眉角的那道疤跟著揚起,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聽聞前幾日你在烜遠王府又鬧出了事端,害得王府二公子禁了足。原來焦松的事竟還沒讓你長記性,還是你那好義父攀上了舊情人后,已經不想管你、任你自生自滅了呢?” 許束從來知道如何刺痛肖南回的內心。 可這一次,他失算了。 肖南回面平如鏡、心止如水,甚至還抽空走了個神、思索了一下那半袋子黃酒還夠她飲上幾日。 想她同許束斗了這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間便想明白了許多。 許束并不恨她,只是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官位、瞧不起她身為女子卻要混在武行。 從前她會因為對方的寥寥數語而氣急敗壞,是因為她在心底覺得自己確實不如他,總是急于去證明什么。 而如今她已不需要那些,只一個眼神的交錯她便明白,許束早已是她穿過三目關時、落在身后的一粒沙子罷了。 擦干凈臉上的最后一滴水珠,肖南回準備轉身離開。 許束還要再多說什么,女子突然望向他身后,作勢行禮道。 “參見崔淑媛?!?/br> 許束果然渾身一僵,待他有些忐忑地轉過身去,這才發現身后半個鬼影都沒有。 常年以此招數捉弄肖南回的許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還治其人之身。他望著不遠處女子已經上馬離開的瀟灑背影,一時竟有些愣怔。 她似乎同從前不大一樣了,可又似乎還是老樣子。 真是令人惱火的一天。 隊伍再次啟程時,左參乘的臉色依舊難看,右參乘卻明快了不少,甚至哼起一支小曲。 曲調是她最經常哼起的玄門嶺一帶的民歌,偏生她只記得一句,便反復來反復去地哼著,直將許束煩得拍馬遠離。 午時初刻,行進的隊伍終于抵達雨安舊城。 帝王落腳的地方并不在雨安郡城之中,而是選在新建的羽林別苑。此處曾是昔日岳澤軍的軍營所在,一應建制規劃都與軍中營地相似,只修葺了幾座亭臺樓閣、添了些花草山石緩和其冷硬的氛圍。 這樣的地方,便是對比焦松行宮也多有不足。而肖南回并不認為這一切是因為安排春獵的官員準備不周的緣故。 直到真的踏入羽林別苑的地界,她才真的明白王駕落腳此處的緣故。 羽林別苑并無明顯圍墻邊界,因此占地甚廣,光是周圍散落的據點營地便有十數處之多,其攻防設施因常年駐守重兵而甚是牢靠,點連成線、線連成面,便是一道無形的圍墻,遠比目標明顯的舊城墻堅固的多。 除此之外,別苑選址也可謂是占盡地利之便。雨安本就三面環山、易守難攻,羽林別苑所在之處地勢又最是復雜,偏偏占盡溪流上游、擁有良田萬頃,不僅壟斷了整個雨安一帶的水源安全,還可自給自足豐年足月。 這一切都依仗當年岳澤軍的選址。 天成四軍各有所長,肅北善騎、光要善甲、雁翅善刀、黑羽善射。而曾經的天成原本是有第五軍的。 岳澤二字足以概括這支曾經的隱秘軍隊,起戰時善勘山河地脈、選址天險關要作為據點,休戰時則善興水利土木、可以朝夕之間起城池產糧草,是一支人數不多卻至關重要的隊伍。 然而這樣一支軍隊,卻在當年白氏叛亂之時悉數淪為草寇,曾經帶著無上榮光的“岳澤”二字也至此蒙上灰塵。 第二日傍晚時分,春獵的隊伍正式抵達別苑中心地帶。 雨水綿綿,天色陰沉,黃昏時便已不見天光,別苑特有的石頭墻被晦暗磨去了棱角,變得如同遠山一般模糊曖昧。 趕路大半日,肖南回的腿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如今有些摸清了這疼痛襲來的規律,大抵是白日好些、夜晚加重,逢陰雨天氣便發作得厲害。 入門闕的時候,所有人按規矩必須下馬。 下馬的時候,不聽使喚的腳踝令她踉蹌了一下。她趕緊偷偷四處張望,見似乎無人注意到自己才微微松口氣。 參乘下馬險些摔倒,這等丟臉的事要是傳回軍中,她便是哪個營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調整好姿態的下一瞬,那人的聲音便在身后響起。 “雨天路滑,肖參乘的靴子不大頂用的樣子。晚些時候來帳里換一雙罷?!?/br> 她調整好姿勢轉過頭去,便看見他已離開馬車坐上步輦、同崔星遙一起走遠的背影。 她眨眨眼,實在搞不清對方是真的要她去換靴子,還是只是打趣了她一句。 她想追上去為自己找補兩句,抬腳便踩進一灘稀泥,轉頭又對上丁未翔那無所不在的目光,心煩之下最終只得作罷。 沾了泥的靴子變得很重,沒走一步都墜得腿更痛。 或許老天都在提醒她,記得自己站在泥水中的命運,莫要貪圖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肖南回狠狠剁了兩下腳,那灘爛泥卻像長在她腳上一樣渾然不動。她怒從中來,不等許束湊上來奚落,干脆解了綁腿、將那只靴子一股腦地拽了下來,不管許束那不加掩飾的目光,赤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文臣武將加在一起不到百人,大都輕裝簡行、無人敢在此時撐排場,可肖南回留意過這長長的車隊,除去王駕四周的布排,隨行的車馬卻似乎有千百之多。 先前駐站休整的時候,那些人也似乎從不走出馬車,一直到了雨安縣,又一起消失在羽林別苑外之中。 羽林別苑一眼望不到盡頭,像是一塊口深不見底的布袋子,不論多少人進入其中,都能轉瞬間隱去蹤跡。 別苑各院形制如同“回”字,無正廂之別、無前后左右之分,無數個“回”字院又以“品”字型相接,四方通達、又相互遮應。 隨行的文臣武將及隨從相關被分散在別苑各處,由親疏、文武、官階、于春獵中所扮演的角色等作為劃分原則,數十內侍帶領數百宮人分頭行動,足足花了兩三個時辰才將這一眾人等安排妥當。 院子里最后一盞燭火熄滅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 換了一雙輕軟布鞋,肖南回摸黑出了院子。 臨出發前一晚,她回府特意路經黑羽營暗營的時候,果然遇到了鹿松平。 春獵之行,鹿松平作為黑羽營校尉,必定會負責行進隊伍以及雨安別苑的安全問題,而她若想知道隨行隊伍中有沒有那個人,最好的接觸對象就是鹿松平。 鹿松平不是個好糊弄的對象,她本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去應對,對方卻幾乎沒說上幾句便告知了她想要的答案。 是的,宗顥會隨王駕車隊一同前往雨安。 得知那消息的一一刻,肖南回心底突然生出一種預感。 她一直以來追尋的那個答案,就要在雨安有個了結了。 出發后她一路上都在尋找機會。白日里她身為參乘不宜離開王駕附近太久,只得先尋機會在各路車馬的車轍上用白灰做了印記,等到入駐別苑、夜深人靜后再溜出去。 拖著有些疼痛的雙腿,肖南回勉強翻出青苔滑膩的院墻。她摸索著先前留下標記的車轍印記“挨門挨戶”地去找,希望能在天亮前找到宗顥所在的院子。 夜晚的雨安空氣中有種奇妙的味道,像是混合了上百種花果的香氣,又摻雜了無數死亡昆蟲草木的腐朽味道。 肖南回的鼻子又開始有些癢癢,她將頸巾拉高些遮住口鼻,沿著遍布青苔、滑溜溜的石階向遠處摸去。 陰雨天下,月隱星稀,那些古老石頭房子隨著溫度的降低而變得冰冷,羽林別苑之中起了霧氣。 此處地勢平坦略有起伏,霧氣游走之間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就連四周的石頭院墻也都一模一樣、分不出個前后左右。 肖南回又探了半柱香的時間便不敢再走,心下不禁暗嘆岳澤布陣之高明。莫說她眼下害怕暴露沒有點燈,就算提了燈,恐怕在這迷魂陣當中也討不了什么好處。 就在她要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打道回府的時候,一陣響動在她右前方不遠處的那團霧氣中傳來。 肖南回有些緊張,擔心自己“夜游”一事教人發覺。 可細細一分辨,那響動又有些不同尋常,前后一共四下、都是同樣輕重,不像人走動發出的聲響,倒像是牛馬之類的四蹄牲畜移動的聲音。 是哪位將軍的坐騎沒拴好跑出來了嗎? 犧牲了睡覺的時間、又拖著兩條病腿,肖南回其實并不想管這檔子閑事。 但轉而想到若是吉祥跑丟了,她恐怕要擔心得坐不住,于是又調轉方向、向著聲響的方向而去。 走了數十步,眼前的霧稀薄了些,露出一小塊柔軟的草甸來。 幾個約莫半腰來高的影子在其上踱著步,偶爾夾雜著幾聲鼻息。 是鹿群。 肖南回松了口氣。 可緊接著,她意識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議地順著鹿群的方向朝前望去。 鹿群正中,站著一個人。 他依舊是那身褐衣,因為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緣故,好似一棵枯敗的老木,與那些不知生長了幾百年的古樹融為了一體。 兩只身體雪白、冠羽赤紅色的鳳鳥正立在他肩上,他手中抱著兩捆青麥,幾只幼鹿爭相搶著吃食、歡快地搖著尾巴。 好一副飼羽放鹿圖。 誰又能想的到:眼前的人會是昔日先帝身邊手段狠辣的影子侍衛呢? 第132章 天綬 習武者,大都周身自帶迫人之感。 其一殺數人者,眉眼帶煞。其二殺百人者,百步之外不敢近身矣。 其三有武集大成者,殺氣內斂,氣質與常人無異,卻能在頃刻間教人斃命。 宗顥無疑屬于那第三類。 就像此刻,肖南回完全感受不到那日她在烜遠王府后院所感受到的那股殺氣,仿佛眼前站著的就是一名普通老者。他看上去那么衰老而脆弱卻又平和而無害,就連最膽小的幼鹿、最難給予信任的鳳鳥都愿意與他親近。 肖南回向前邁了一步,靴底壓斷新草柔軟的腰身、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那幾只幼鹿驚覺,立起耳朵、豎起腦袋,轉身逃入漆黑的灌木從中,那兩只鳳鳥也振羽而飛,兩個白點轉瞬便被夜色吞沒。 “鳥獸皆有靈,肖姑娘可也以為如此?” 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轉身,卻已識得來人的身份。 左找右找你不出現,偏偏我要走的時候你就冒出頭來。 肖南回有些進退兩難,但幾乎很快便決定收起自己打了無數版本的腹稿,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地問出那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