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49節
皇帝沒有收回她黑羽營的牌子,又沒頭沒尾給她安了個參乘車右的職位。車右顧名思義,古來是守衛于帝王車馬之右的武士,與車左相對。按照左為尊的規矩,她眼下的身份也只能居于車右。 當真是,繞來繞去,也逃不過這個“右”字。 思索琢磨一番,肖南回覺得這也算不得什么壞事。畢竟參乘與帝王同行,吃喝待遇都會好上不少,而且離車駕又近,她便可以常常見到那人身影。 不知這是否也是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許是那日烜遠王府的事太過曲折,她已連著做了兩日亂七八糟的夢。夢里她時而華服高座、金光萬丈,時而篳路藍縷、愁云慘淡,不變的是其中都有那人面容交錯其中,時而拈花淺笑、僧首佛面,時而眉眼含霜、魔行鬼道。 她著了他的道,就連夢中也在編織著同他在一起的故事。 而分開層層人山人海,他又于現實中向她走來。 帝王出行,非征伐之事都會走城東的鼎門。鼎門甬道寬直,百姓可于一街之外圍看,而文武百官需得列隊門下、恭送圣駕。 時辰一到,皇帝便會從華蓋遮頂、扇翣做屏的步輦中走出,踏過一丈遠的錦罽長毯后便進入王駕之中。 從步輦到車駕只有短短十步的距離,而她作為參乘,恰好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知他是鐘離竟的時候,她沒心思好好端詳這人的相貌;知他是皇帝后,她便不敢這么放肆地盯著他的臉瞧。 這一次,混跡在無數仰望的目光中、她終于得以名正言順地好好瞧一瞧那張臉。 他照例戴了冕旒,五色玉石墜成的十二股旒將其主人的面孔掩藏其后,卻在晃動擊鳴的一瞬間顯出片刻真容來。 那是一張如殿宇中供奉的佛像一般流暢柔和的輪廓,如玉的面容上無一絲緊促、無一絲贅余,眉宇漆黑雋秀、帶一點引人探究的弧度,唇色總是很淡、卻總莫名給人一種艷光內斂之感。 最妙的還是那雙狹長的眼,最經常的時候是半闔著的,似乎帶了幾分慵懶和醉意,某個瞬間輕啟望向你的時候,便能瞧見那漆黑瞳仁之中無聲開啟的深淵。 就在這一刻的光線、這一刻的情境、這一刻的呼吸吐納之間,他身上的那種如高山遠景、寒潭如鏡的氣度被無限放大,令人目不敢視、又心生向往。 他可真好看。 肖南回癡癡地想著,又回想起自己當初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大沨渡旁的躍原鎮、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跟在丁未翔身后、徐徐跨入那間破敗的客棧,風帶入細雨落在他身后、濕了一半那煙色的長衫。那時她只覺得對方同自己熟知的那些男子模樣差得太遠,甚至有些厭棄他那比尋常女子還要白皙幾分的膚色。 如今想來,或許是她一早便帶了偏見,從未好好瞧過那張面孔。 人生中大段回憶都終會變得模模糊糊,只有少數幾個瞬間可以銘記一生。 就像眼下這一刻,雖只是短短一個抬眸,她卻已然深刻于在心底,很多很多年后都不會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熬過2020年的各位都是好樣的,希望大家新一年也一切安好、諸事順遂。 新年快樂~ (番外的事會抽空安排上的,別急哈~) 第130章 付與百川流(下) 禮官隊列中高唱號音,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車馬隊列終于開始緩緩前行。 肖南回利落翻身上馬,縱著吉祥緊貼著皇帝的車駕,偷偷往車里瞄。 整個帝王車輦只有一名御者,青衣長刀、表情寡淡,丁未翔是也。 丁未翔目不斜視、直視前方,余光卻似長了鉤子一般。 “肖參乘,你離得太近了些?!?/br> 狗腿子。 肖南回撇撇嘴,只得又走遠些。 就在此時,那車廂厚重的錦簾后傳出些動靜,隨后便被人從內推開半道縫。 夙未略微湊近丁未翔,低聲說了些什么。 肖南回一樂,正要湊上前去,隨即瞧見車廂內他身旁坐著的人,臉上的笑幾乎在轉瞬間便掛不住了。 她就說,一個人怎么會坐這么大一輛馬車。 云鬢香影,黛眉絳唇,夙未旁邊坐著的,可不就是先前救駕有功、獲封淑媛的崔星遙么? 這邊還沒難受完,方才一直沒瞧見人影的參乘車左也騎馬趕上來,肖南回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皇帝竟然將許束從衛士令的位置調來做了車左。她不信皇帝不知她與許束之間的恩怨糾葛,只道對方是故意的,內心將這鐘離老賊罵了個一百八十回合。 再一想到前日自己還抓著對方的小手rou麻兮兮地說了什么“再見”之類的話,方才竟還對著那張臉頗為心動地神往了一番,肖南回就恨不能想將自己那不聽使喚、胡亂指揮的腦袋剁下來。 她總是忘了對方是皇帝這件事,以為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事情便能向著令人愉悅的方向發展。 然而現實卻狠狠給了她一個大嘴巴。 那廂,許束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車駕里坐在皇帝身邊的人是誰。 自從崔星遙被選入宮,他就每日盼著皇帝忘記了這么個人的存在。 其實若是按照以往,皇帝最多留人在宮中呆上個十天半月便會遣出,崔星遙出宮來只是早晚的問題??烧l知事情的發展早就超出了他的預期,自焦松祭典之后,崔星遙似乎甚得恩寵,已住進離元和殿最近的成昭宮,如今又跟著圣駕前往春獵,瞧著似有一舉棲梧成凰的架勢。 肖南回自然瞧見了許束的臉色,余光掠過車簾后的那道倩影,也突然想起來了這檔子事。 她在這頭眼巴巴地想著車里坐著的男子,許束則在另一頭想著車里坐著的女子。 得,誰也別好過。 左右這么一想,肖南回的心突然又平衡了。腿下夾緊,吉祥便快著腳步往前奔去,與許束錯開幾個身位來。它也不喜歡許束屁股底下那匹白馬,覺得它那清一色的毛丑的厲害。 方出城行了約有數里,遠處天色便陰沉下來。 暮春之時,最是多雨。 可如今天邊這一塊云彩,瞧著卻是有半邊天那么大。 空氣中開始浮起一種悶熱潮濕的氣息,當中又夾雜了些土腥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遠處的地平線變得有些灰蒙蒙的,一道騎馬的身影由遠而近,直奔行路中的車隊而來。 丁未翔敏銳察覺,瞇起眼瞧了瞧又松了神態,對蟄伏在暗中的黑羽營打了個暗號,那擰緊弓弦的聲音驀地便消失了。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那道身影才行至近前來。肖南回驚訝發現,對方有些面熟,竟是那日前往梅府拜訪時遇見的那叫阿楸的家仆。 那阿楸顯然是直奔她而來的,礙于禮節只等在數十步開外的地方。 肖南回心下明了便驅馬前去,還沒等客氣詢問,對方已言簡意賅地開了口。 “肖姑娘,我家小少爺要我帶句話。他在前方三里的離望亭等你?!?/br> 肖南回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小少爺正是夙平川。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離望亭就在車隊經過的官道旁不遠,來回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即便如此,這車隊是不可能因為她一人掉隊而停下等她。 “敢問先生是何事如此著急?我在當值、時間緊,最多能抽一盞茶多的功夫?!?/br> “足夠了?!卑㈤痹隈R背上深深一揖,“多謝姑娘,我這便去回話?!?/br> 言罷,阿楸便利落調轉馬頭離開了。 肖南回糾結片刻,還是磨磨蹭蹭地湊到了那輛馬車旁。 丁未翔斜斜瞥她一眼,重重咳嗽了一聲。 肖南回裝作沒聽見,厚著臉皮直接向車里那位稟報道。 “陛下,左將軍說有要事要同臣......” “去吧?!?/br> 她話還沒說完,馬車里的人便給了回應。 他說話本來就不帶什么情緒,偏偏又只有兩個字,教她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那語氣中是否有些不快或是別的。 他倒是答應的痛快,反倒要害她多想。 肖南回內心暗罵一聲,哼哼唧唧地回道。 “那臣速去速回?!?/br> 她調轉馬頭輕叱一聲,吉祥便離開車隊向著不遠處那道灰蒙蒙的土坡而去。 一直目視前方的丁未翔余光瞥了眼那身影,眉頭微微皺起。 “陛下,行軍途中擅離車隊不合規矩?!?/br> 車廂里的聲音依舊慢悠悠。 “無妨,讓她去?!?/br> 丁未翔顯然對此并不認同。 “陛下為何不問明她此去所為何事?究竟何事非要此刻一敘?這一敘又要多久......?” 很快,車廂內才又傳來那人的聲響。 “烜遠王府近來瑣事眾多,左將軍想必日后也未見得有空閑之時。既然再見未有期,何必吝于眼下這一點光景呢?” 丁未翔終于安靜下來。 不遠處那道身影已經越來越遠,模模糊糊地,似乎就要消失在那條昏黃的地平線上。 離望古亭是昔日用做守望烽火的瞭望處,經久風吹雨淋,四柱磚石已經斑駁,兩側墻垣也已殘敗,只留孤零零一座石亭立在土坡上,一入畿輔、抬眼便能望見。 肖南回策馬沿著小路一路向前,馬蹄揚起塵土在她身后騰起一條細煙。 遠處的那片烏云更近了,空氣里最后一縷風也消失不見,四周是驟雨前的寂靜。 她一口氣奔到亭下,翻身下馬,便見夙平川背對著她立在亭中,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他今日沒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過的薄布長衫。 她看慣了他穿著厚重光要甲的樣子,如今見他站在那里,才發覺他實則還是少年身量,風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輪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緩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過會陛下車駕就要走遠了,咱們還是長話短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