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48節
“你會嗎?” 他的笑意停在嘴角,眼底一片沉寂。 就在這畫居四壁之間,方才還有一室旖旎,如今似乎又泛起初春的寒氣。正如眼下這番情形,令人分不清究竟是一場情人間的斗氣、還是押上生死存亡的賭局。 冷不丁,單將飛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陛下,青懷候求見,就在院子外頭候著呢?!?/br> 帝王收回了目光,再抬眼時已恢復了平靜。 “讓他進來?!?/br> 他泰然自若,肖南回反而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她當然知道肖準為何會來,是她個把時辰前教伯勞去叫的人。肖府中,能在她出事時來救場的,也就只有肖準了。 急促的腳步聲拾階而上,隱隱夾雜著甲衣摩擦的金鳴之聲。 他還穿著甲衣,想來是方從軍營回府,便教伯勞火急火燎地給催過來了。 她心底已經忍不住開始后悔。眼下這番光景,簡直比她真的出了事還要令人煎熬。 肖準的身影極有分寸地停在門外三步遠的位置,除弁行禮道。 “臣肖準,叩見陛下?!?/br> 過了片刻,帝王的聲音才徐徐響起。 “青懷候不必多禮,只是不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臣今日有軍務在身,故托義女與烜遠王賀喜,聽聞席間她認錯了人,擔心她一時莽撞闖下禍端,特意趕來。不知陛下在此,不周之處,還望陛下恕罪?!?/br> “青懷候消息倒是靈通,不過些許風波,如今已經平息了?!?/br> “無事便好,既然如此,臣便帶義女先行回府了?!毙实哪抗庾匀欢坏乜聪蛐つ匣?,像過往無數次那樣對她點了點頭,“南回,過來這邊?!?/br> 肖南回的身體往前傾了傾,腳步卻不知為何沒有馬上邁動。 下一瞬,身旁的人驀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并沒有看向她,身形依舊向前,只繡著暗紋的衣袖與她那素色袖□□織在一起,遮擋之下也看不出絲毫端倪。 但這一次,他攥地很緊,再不是那輕輕一握。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不平。那是她留在他身上的那道傷疤。 有一瞬間,她以為他會那么一直攥住不松手,就這么到時間的盡頭。 終于,他還是移開了視線,手指也慢慢松開。 望著那只因用力有些泛白的手,肖南回突然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 而不等她的思緒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她伸出手回握了那只離開的手。 雖然因為倉皇、只是輕輕地捏住了他的指尖,但她還是能察覺到從那指尖傳來的、一瞬間的震顫。 “陛下,春獵見?!?/br> 她又輕又快地留下這句話,再不敢耽擱,飛快收回手、逃一般地奪門而出。 些許凌亂的腳步聲遠去,畫居靜如幽潭,似乎就連晚風穿過庭院的聲響也消失不見。 過了很久,內侍官去而復返,帝王的手仍停在空氣中,仿佛那里還有她殘留的一點溫度,而他還在原處不舍徘徊。 單將飛心中暗嘆。 他的陛下,何時成了這副樣子? 終于,夙未斂衣起身,向外走去。 “宗顥那邊如何了?” 內侍官很快便收斂神色、緊隨其后。 “方才已經離府了。陛下放心,有丁中尉在,他就算想要行事也要忌憚三分?!?/br> “后日啟程之時,為他多備一輛車馬?!?/br> 單將飛一頓,隨即明白帝王用意,低聲應下。 既然橫豎躲不過,最好不過便是放在明處。不過此舉更多怕還是為了那人,宗顥不是個好惹的角色,他是怕那人暗中探查會吃虧。 思及此處,單將飛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 “陛下方才為何不直接告訴肖姑娘,這般心狠是因為要做給宗先生看......” “已經不必了?!?/br> 因為他已經知曉那個答案了。 不知何時,月亮從云后探出半個頭來,皎潔如晝。 男子的聲音慵懶中帶出幾分愜意,轉眼間已步入滿庭月色之中。 “月色甚美,孤心甚慰?!?/br>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看番外習慣怎么看?晉江這個章節系統貌似只能按發布順序排列,如果我在正文中間插一章番外是不是很奇怪?還是留到完結后一起發在章尾? 第129章 付與百川流(上) 天成靈微十三年三月廿四,季春之末孟夏未啟之時,帝攜諸卿士百千余往雨安,春蒐之事也。 蒐,蒐畋兼備。既是帝王圍獵、騎射之樂,也是簡閱車馬、秣兵點將。 往年春獵,本質也是皇帝犒勞文臣武將辛苦一年的褒賞,都是可以帶府中親眷一同前往的??勺詮哪且荒晷ぜ页隽耸?,多少人都心生避諱。如今的春獵,倒是少有人愿意攜家帶口地前往了。 剩下的,便是不得不去的。 除了肖南回,春獵之行的名單上自然還有肖準。 得知又要重返噩夢之地,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是否也想過要將過往那層血淋淋的真相徹底揭開?還是已在多年疼痛的折磨下看透了一切,只想獨自舔舐傷口、度過余生呢? 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不會知道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肖準回府用晚膳了。他經常宿在肅北大營中,亦或是在夜巡的路上??扇缃駪鹗乱掩呌谄较?,而夜巡向來也不是大將軍的分內之事。 從前的肖府人丁稀落、卻也自有暖意,而如今的肖府才真正生出幾分凋敝之感。 每每入夜前去為廊間那盞長明燈添油的時候,肖南回都會恍惚覺得,她所身處的這處寂寥空曠的院子似乎也要燈枯油盡了。有什么東西被從其中抽離開來,使得最后這一點的光和熱也要消散在風中。 她想她應該能夠猜到那是什么了。 白允仍被關在靜波樓的最深處。而一同被關入那黑暗之中的,或許還有肖準的心。 那顆她從未能靠近、也從未看透過的心。 從前,她還可以憑借肅北的腰牌進到營中看看對方。但即便那時,她多數時候也只是遠遠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為一個可以上前說句話的理由在原地思索懊惱很久。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肅北營中一員,再沒有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立場。 是不是未來終會有一日,她連在夜晚為他點亮一盞長明燈的立場也會消失不見? 肖南回覺得,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時光流逝之殘忍與不可抗拒皆在與此。 山巒可平,河海生塵。 區區人情冷暖,不過稍縱即逝。就像奔流而去的百川之水,終究是不可挽留。 從前她向來不會思考這些事情,總覺得那許多問題都不會有答案??蛇^往數月中,那些不曾追逐過的答案卻接二連三的蹦出來。 面對那些曾經在意過的人和事,她終于能夠生出些許釋然和坦蕩。 左右春獵她都是不得不去的,而雨安又是當年事發之地,此行或可名正言順地探尋一二,說不定對她眼下在查的事情多有助益,何不欣然往之? 想通之后,肖南回第一時間便去問杜鵑:春獵隨行的車馬空位多出來許多,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杜鵑生在闕城、長在闕城,這輩子踏過最多的門檻便是肖府的西便門和興隆街的茶鋪、布莊。最遠的地方到過西城門外的大成寺,但連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但杜鵑也不是沒想過出去看看,她的性子本就是愛熱鬧的。肖南回從前也總是提起:有朝一日要帶杜鵑去紀州看看那里的沙子、看看她出生的地方。每當那時杜鵑就會笑著罵她沒出息,不帶她去看山清水秀、偏要看什么沙子,可一邊嫌棄著,一邊又會忍不住地問:沙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沙子中又是否真的有許多駱駝? 肖南回覺得,杜鵑還是想去外面看看的。 即便雨安離闕城也沒有很遠,但畢竟有著這里沒有的廣袤林地和草原。 杜鵑心動了,她從沒出過遠門,不知要帶些什么,便將壓箱底的褂子襖子都翻了出來,合不攏嘴地比劃了三天三夜,卻在第三天突然改口說:還是不去了。 肖南回納悶,可看到杜鵑出入黛姨的院子比往日頻繁許多后,就漸漸明白了。 往年天氣轉暖的時候,黛姨便能一個人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蕩蕩秋千,可今年不知是怎的了,過了谷雨還是沒能起來床,連用兩劑的淺水赤喉珠也失了功效。 對此杜鵑仍舊是一副潑辣干練的樣子,一邊罵姚易那jian商許是送了假藥,一邊將一切都收拾地井井有條。 但偶爾,杜鵑眼神中也透出憂愁。黛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許是能熬過這個春夏,就是不知還能不能有下個秋冬。 若是黛姨病得再重些,少不了是要人貼身伺候的,陳叔一個男子畢竟不方便,招個外人進來又怕不放心。 杜鵑放不下黛姨,最終還是決定守在家里。 臨行的那日,杜鵑又塞了個巨大的包裹遞到肖南回手中,里面照例是從衣物到吃喝用度甚至還有夠她用上半年的傷藥補藥。肖南回覺得,那包裹里可能包著兩個人的份。 可杜鵑不知道,自那日王府的事后,伯勞便再也出現在府中,更沒同肖南回碰過面。肖南回覺得她可能是因為躲著宗顥的緣故。 左右春獵不過半月之期,伯勞是否跟著似乎倒也沒什么緊要。 臨行前,她又繞道去了一趟燕扶街,一面是要將杜娟給的東西“卸貨”在望塵樓,另一面也是順道看一眼姚易和伍小六。 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出征或遠行前必探望三兩好友,有事無事也要聊上幾句,最后再鄭重喝杯酒道個別,以防自己此行一去不復返,心中也不留遺憾。 起初,大家也都是真情實感、情到深處經常鼻涕一把淚一把,好似當真是場生離死別一般。時間久了,這程序已經走得溜索,遂各自都敷衍得厲害。 恰逢三月末正是春深之時,人們春情躁動,望塵樓的生意也正是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姚易埋首于算盤賬簿當中,壓根不想搭理肖南回,就只叫出伍小六來應和了幾句,臨了前又差人拿了個塞得滿滿登登的小麻布袋給她。 肖南回笑嘻嘻接過掛在馬鞍一側,吉祥歡脫地打了個響鼻往城東鼎門而去。它認識那個小麻袋,里面裝得全是北郅出產的蕈子干。 隨軍馬匹吃的不差,但也不過是些曬干的麥草,遠沒有在肖府時“伙食”到位。肖南回此行雖不再有右將軍的頭銜,倒也沒因此而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