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38節
夙未將那文牒放回玉匣,復拿起朱批。 “還有一事......” “講?!?/br> “劭豐關來報,說是三日前宗先生已過關往闕城來了?!?/br> 捏著朱批的手頓了頓,筆尖飽滿的朱砂滴落案牘,留下一個如血一般刺眼的圓點。 “他來做什么?” “說是烜遠王府新得了小王爺,要辦滿月酒?!?/br> “倒是個好借口?!彼p笑,笑意不達眼底,“自父王西去,他已離開闕城整整一十九年,如今卻偏偏選了這個時候回來?!?/br> “陛下的意思是......?” 夙未垂下眼簾,抬手輕輕將案上的朱砂抹去。 “且由他去。待上些時日,自會見分曉?!?/br> ****** ****** ****** 子時剛過,肖府后院,一道人影正鬼祟地移動著。 肖南回擦了擦額頭的汗,在偏院止住腳步。 她實在是很不喜歡這種做賊的感覺,奈何每每處境都是如此。 肖準今天沒有回府,伯勞折騰了一日,睡得格外死沉。杜鵑和李叔耳力遠不如習武者,只要多加小心,便不會驚動任何人。 排查完昱坤街的舊府過后,她終究還是要在如今的肖府中翻上一翻的。 肖家昔日府邸的舊物大都堆在黛姨居住的偏院廂房里,那邊最是偏僻少人,是比較穩妥的地方。 摸著懷里那已經捂得有幾分熱度的一袋子鑰匙,肖南回有些激動,手都微微發抖。 姚易給的鑰匙依據樣式可以大致分辨出鎖的形態,她排除過后一一試下,很快便打開了廂房的門。 陳年灰塵夾雜著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肖南回基本可以肯定:過往十幾年里,即便是杜鵑,也從未踏足過這里。 想了想,她沒有點起火折子,而是將門敞開,讓月光能夠透進屋來。 薄薄月色下是一排排積滿灰塵的巨大木箱,那些箱子上還打著封條,看起來從被扔進來的那一刻起就沒被查看過。 想想便能理解,所謂睹物思人,又會有誰愿意想起那段往事呢? 肖準離開舊府的時候已經遺棄了很多東西,愿意搬入新府的想必是有些不同尋常的意義的。 肖南回沒有急著翻箱倒柜,而是仔細觀察了一番,最終將視線落在角落里的一只扁平的漆盒上。 那盒子落了鎖,是這房間里唯一一個有鎖的物件。 冥冥中,肖南回感受到了些許的不同,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銅鎖是最普通的樣式,但也是最不好撬開的一種,肖南回想了想,從姚易給的那些鑰匙中挑出那唯一的一把鐵鑰匙,小心探進鎖眼中。 只聽得一聲細微的“咔嗒”,銅鎖應聲彈開,落在地上。 肖南回小心拂去那盒子上的灰,穩了穩心神,打開了蓋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盒子里的東西看起來并沒什么特別的。只幾件女子釵環,都是頗為簡樸的樣式,下面還壓著一件綠色羅衫。 肖南回拿住那件衣裳、兩手向上一提,那抹綠色便抖了開來。 一瞬間,肖南回倒抽一口冷氣。 那羅衫的背面幾乎一片污黑,那是被血浸透后、年代久遠形成的污跡,血跡上是一道幾乎將衣裳斬成兩半的破損,即便多年過去,仍可見當日之鋒利兇險。 絲綢的涼意透過指尖慢慢傳遞到她的身體上,早春的夜來風竟將她吹出一身冷汗。 肖南回心底突然冒出一個答案,她知道眼前的盒子里裝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黛姨的衣服。 在她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天里,她穿的那身衣服。 就在此時,一條細長的東西從衣衫中掉落下來,掉在了地上。 肖南回的視線慢慢下移,直到看到那條帶子。 她將它撿了起來,拿在手中仔細看了看。 那是一條手工編織的、普普通通的素色麻帶。 等等。 她眼前突然閃過一些片段的畫面。 在過往的這許多年里,黛姨為什么要每天執著于編帶子呢? 她曾以為,肖府出事的那天,黛姨可能是在為小輩們編帶子,而她的記憶停留在了那天,所以才會重復地做著同樣的事。 可是...... 黛姨的手藝她是知道的,她從不會編這樣的帶子。黛姨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絲線都是明亮的彩色。 而她手中的這一條,沒有一根彩線,寡淡粗糙得像是辦喪事時用的孝帶。 這不是黛姨的帶子。 一個聲音在肖南回心底冒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如果這不是黛姨的東西,那便還有一種可能。 這是殺她的人留下的東西。 在那個飄雨的春夜,有人用肖家人的血染紅了這件羅衫。女子在跌入絕望痛苦的深淵前,發瘋般地抓住了那行兇者身上的一樣東西。 她險險撿回一條命,卻受了刺激,忘記了很多事,唯獨沒有忘記她落入井中前瞧見的最后一樣東西。 她把它刻在腦海深處,一遍又一遍地復習著。期盼著有朝一日,她再遇見那個人,便能一眼將其認出來。 可惜,她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黛姨瞧見的,究竟是誰呢? 肖準留下了這些物件,代表他當年或許也追查過此事,然而結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肖南回呆呆望著手中的那條帶子,陷入一種摸不著邊際的恐慌之中。 ****** ****** ****** 丑時三刻,荒雞之時,闕城城南的圉門已經關閉。 曠野之中百蟲還未蘇醒,巨大的火把在城門上燃燒著,滴落的松油在黑暗中劈啪作響。除此之外,天地間一片寧靜。 守城的老郭方才續上一壺茶,正準備將媳婦塞給他的兩只燒餅熱上一熱,突然便聽得一陣響動。 他頓住,狐疑地豎起耳朵聽了一會,確定這響動是有人在拍城門。 什么人這么晚了還想入城?怕不是個醉鬼。 然而轉念想起最近頻繁進出的那些黑羽營軍爺,老郭又不得不提起幾分警惕來。 一同守夜的老劉去門營處交接了,而換崗的時辰還未到,老郭摸起墻邊放著的燒火鉗,一個人小心地湊近城門旁的側門。 將側門上的鐵窗拉開些,他往外望了望,便見一身形有些佝僂的老者正立在城門外。 外面光線晦暗,他只能看到對方披著一件厚重及地的褐色斗篷,質地粗糙的斗篷下隱隱透出些銀色的須發來。 欸,怎么偏偏是個老人家。 “今日城門已經關了,您在附近找家驛站休整一晚,明早再進城吧?!?/br> 老郭清了清嗓子,心下開始盤算要如何將這人好聲勸走。 “好?!?/br> 那褐衣老漢從善如流,轉身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似乎一點都沒有因為沒能進城而生出不滿和沮喪。 老郭愣住了。 要知道離城最近的驛站也要打馬走上一炷香的時間,而此時天色已經黑得如一團墨一般,即便是官道也不好走的。 轉身關上鐵窗,老郭漸漸生出些不忍心來。 他在這城南的圉門當守城已有些年歲了,闕城畢竟是都城,他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對方若是一副胡攪蠻纏、仗勢欺人的年輕嘴臉,他此刻心里定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的??蓪Ψ狡行┥狭四昙o,瞧著又一副逆來順受的老實模樣,這令他難免生出些同情心,又覺得都是窮苦百姓,何苦相互為難? 下定決心,老郭再次拉開鐵窗想要叫住那褐衣老漢??梢谎弁?,城門外黑漆漆的空地上,哪里還有半個人影呢? 百步之外的都城城墻上,一道披著斗篷的黑影悄無聲息地移動著。 他的動作很慢,卻近乎逆反常理。闕城陡峭的城墻幾乎與地面垂直,他竟邁動著雙腿猶如閑庭信步。 數十步行至高墻之上,復數十步便已落腳高墻之內。 十數丈高的都城城墻,在他面前仿佛成了個笑話。 深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無人見證這詭異的一幕。 褐衣老漢輕撣衣擺,像是方才不過是下了幾級臺階一般,又蹣跚佝僂著向前走去。 晚風吹起他寬大的斗篷,露出其下隱秘的一瞥。 或粗或細、或長或短、或新或舊。 無數素麻編織而成的帶子,猶如帶著生命的樹木根莖一般,纏繞糾結在一起。 第123章 春日宴 通宵在自家“溜門撬鎖”之后的第二天,肖南回不出意外地睡過了頭。 昨夜意外窺見的那件血衣入了她的夢,在夢中仿佛活過來一般,張牙舞爪地追著她跑。 她有些沒精神,又得強打起精神來。 再有陣子她便要跟隨圣駕前往雨安,留在闕城調查的時間不多了??赡切┲щx破碎的線索留給她的依舊是一團霧水。 想起昨夜那條帶子,她又起了心思,本想著趁著天光再瞧上一瞧,可一出自己的院子便被杜鵑堵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