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29節
“是......” 等等,他怎么知道的? 肖南回猛地抬頭,正對上夙未意料之中的眼神。 “朝中文官武將交好交惡的名單孤手中自然有一份,不然你以為如何?” 她以為,他是因為在意過她的處境,所以才...... 肖南回將自嘲的笑壓下嘴角。 想當初她一個小小伍長,如何能引得他注意?不過是因為肖府的緣故,她的一舉一動才會受到關注。 可他明知許家與肖府有過節,那日在行宮大殿上還順著對方惡意行事,難道對他來說當真只有制衡利益,全無半點君臣情誼、或是......什么別的? 方才壓下去的苦澀又浮上心頭,她指尖無意識地一縮,手中紗布跟著纏緊,方才初愈的傷口驀地滲出血來。 帝王倒抽一口冷氣,漆黑的眉挑起。 “肖營衛第一個包扎的人,墳頭草可有三尺高了?” 肖南回猛然回神,低頭一看,嚇得差點將手里的半截紗布扔到皇帝腦袋上。 “陛下恕罪!臣方才有些走神了。要不還是叫單總管過來......” “他忙得很,你當所有人都像你這般清閑嗎?” 夙未懶懶收回手,似乎根本不太在意傷口如何,單手將脫落的紗布打了個結,手法利落得令肖南回目瞪口呆。 若非知曉眼前這人的心性,她幾乎要懷疑這君王已將耍戲她當做了人生一大樂趣。 那人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伸出另一只手掀開小案上擺著的那只紅銅大肚的小香爐,爐底是一面香篆,已經燃盡大半,瞧不出本來的模樣了。 肖南回正抬眼看著,肚子突然不爭氣地發出一陣腸鳴。 她今日為了等黛姨的藥,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些,東西沒吃上幾口,現下覺得餓也是正常。 若是站在大街鬧市上,這點動靜或許不算什么,但在這四下安靜到連風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地界,這聲肚響就頗有點平地一驚雷的意味了。 她埋下頭去,第二次想要從這高樓的闌干旁一躍而下。 她看不見對面人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 “時辰尚早,空一空肚子對你有好處?!?/br> 好處?什么好處? 她頭一回聽說,餓肚子還能有好處。 “將飛想必已將那班劍送到府上,看在你誠心兌現承諾的份上,孤今日準你問三個問題?!?/br> 沉香的氣息飄進鼻間,消解了一點食欲帶來的心慌感。肖南回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來。 “不論什么問題都可以嗎?” “當然?!钡弁踅苹赝nD了片刻,“不過是否回答、如何回答在于孤?!?/br> 肖南回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思忖著如何才能借著這機會討回點便宜來。 可她并不傻,她確實有很多疑問,關于秘璽的、關于十三年前的血案的、關于仆呼那的,可她也知道這些疑問未必能夠討到答案。 她本想問:今天為何叫她來,可話到嘴邊,她覺得這實在是個蠢問題。因為皇帝如果想告訴她,一會自然便會揭曉,而若不想告訴她,她便是問了也沒什么用。 想到這,她突然就覺得這三個問題有點無趣,再沒了細細思索的動力,干脆問了個最不著邊際的問題。 “此處到底是何地方?” 男子的目光望向遠處,眼中分明有些情緒在涌動,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此樓名為靜波樓,是孤母妃生前居所?!?/br> 果然,若非皇室中人,斷斷不可能在離宮墻如此之近的地方建起一座亭臺樓榭,更不可能讓培養皇室近衛的黑羽營為其掩護。 可帝王后妃,難道不該身在宮中么?為何要住在宮墻之外? 夙未已收回視線輕輕瞥過身前發呆的女子。 她實在太過淺顯易懂,情緒想法都寫在臉上。 她沒有追問,可他卻突然想說。 “母妃出閣前的名諱中帶一個鏡字,父王為討她一笑,不惜將天下最美的銅鏡都收集而來,可母妃卻連一眼也不愿多看,仍舊日日寡歡、不展笑顏。最終,父王命人為母妃修了這座四面無風的樓臺,又在其間生生開出一片湖泊,湖中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平靜無波的水面,此樓遂賜名靜波樓?!?/br> 夙未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 他已經很久沒有提起過以前的事情了,本也打算永遠不再提起??山袢詹恢獮楹?,這些往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從他口中流淌而出,像一眼堵不住的熱泉,從不為人知的角落中溢了出來。 “靜波樓名義上是為母妃靜修之所,實則是軟禁之地。她登上這座高樓后,便再沒能離開過。孤自七歲那年起便沒有見過她,再聽聞她的消息便是她離世的消息?!?/br> 夙未的聲音依舊平靜。 他似乎能以這種語氣在任何情景下講出任何話語,如此一來,便再沒有人能從他的悲喜之中揣摩出什么,也再沒有人可以感知他的悲喜。 “陛下可曾思念過自己的母親?” 她下意識地問出口,夙未的目光便轉到她臉上,兩點漆黑的瞳仁鎖住她的眼睛,像是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這便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嗎?” 她點點頭,沒有回避這個突如其來的對視。 “是。陛下若不想答,可以不答?!?/br> 夙未安靜了一會,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許久才給出答案。 “起先或許有過,但后來已甚少念起?!?/br> 怎么會呢? 肖南回的內心幾乎是下意識便不相信這個答案。 怎會有人不思念自己的親人?即便是像她這樣的孤兒,也時常會幻想起自己那從未謀面過的父母親。 她不信,他也看了出來,卻并不在意。 “孤少時生活在宮外,與人接觸甚少,卻經常做夢。夢中各色百態人總是如潮水般涌來,而母妃則護在孤身前,揮一揮衣袖便將那些人趕走了。那時孤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以為母妃仍在身邊。直至她逝世那天起,孤不再做夢,慢慢便不再想起那些曾出現在夢中的情形,自然也不再念起她?!?/br> 一陣雁鳴聲從遠處傳來,雪霽天晴的太陽從云層后探出一點金邊來,那點金色穿過斗拱下雕花闌額,投在兩人中間的那一方空隙間,將男子的臉照亮了一瞬間。 肖南回呆呆看著,不知是被那張臉還是那束光而吸引。 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他方才的那番話十分珍貴。珍貴到她連同此刻周遭的景色也都一并印入腦海深處,想要偷偷藏起來,卻又不知該放在何處。 從前她便覺得他身上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霧,好似極北高原之上、常年被云霧籠罩的雪山一般。如今那霧似乎散開了些,她突然發現:原來山就在眼前,近到她反而心生怯意、不敢去丈量。 “孤的母族復姓鐘離,但自母妃離世后,這世間已無鐘離族人。你可知是為何?” 她茫然搖了搖頭,隨即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鐘離竟這個名字,似乎原本正是他母妃的名字。 “因為父王在迎娶母妃的當天,便殺盡了母妃的族人,連尚在襁褓的嬰兒也沒有放過?!?/br> 世人只道皇帝生母是個美麗卻不詳的瘋子,卻沒有人提及過她為何而瘋。 她難掩震驚,碰倒了手肘旁放著的藥瓶,又手忙腳亂地將它扶起。 她對面的男子沒有動,只定定瞧著她的反應,口中似是發問又似是自言自語。 “你說,這樣的母妃,是否還會真心愛父王?” 當然不會。 一個聲音在肖南回心底脫口而出。 沒有人會愛上屠戮自己親人手足的仇人,這是世間常理。 可是,這世間又唯有一樣東西不可用所謂常理去衡量,那便是人情。 她想起那叛逃殺害肖府滿門的白允,即便隔著血海深仇,肖準依舊無法對她痛下殺手。 她又想起那日在行宮大殿之上的自己,彷徨、屈辱、受盡折磨。 而他就端坐在王座之上,明知許家父子有意從中挑撥,仍舊借勢而為、將她逼上絕路。因為他的一道口諭,她此生都無法再握起弓箭。 按理說,她該恨他、厭棄他、見面便想要殺了他。 可她沒有。 她內心有一種復雜的情愫交織在一起,就如她第一次見他時的印象那般矛盾而激烈,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還欠我最后一個問題?!彼钗豢跉獾拖骂^去,心跳聲卻在耳鼓內回蕩,“那日在天沐河天塹崖壁之上,陛下為何要救我?” 空氣安靜了片刻,他不答反問。 “那日在焦松行宮大殿之上,你為何要將罪責攬下?”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她無法對肖準見死不救。 即便她已經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無法忍受眼睜睜看他受折磨、被打落塵埃。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深處,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盡管已經過去許多日,肩上的傷也已經結痂,但她還是無法面對那種情緒。 ”你不必開口回答,只需明白一件事?!?/br> 他的聲音又近了些,氣息吹拂過她的眼睫,像是有什么東西飄飄的落下。 “你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br> 這一句,他沒有以帝王自稱。 這顯得他的語氣比以往都要輕上不少,可那話語中的深意,卻似有千萬萬般重。 她仿佛看到眼前的那座高山以傾頹之勢向她壓來,她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終將被埋那方迅速擴大的陰影下,與之融為一體,直至千百年以后天崩地裂、方可自由。 一陣風吹過,爐中最后一點香粉燃盡,青煙卻未斷,像如有實質的思緒一般纏繞在兩人之間。 就在她要承受不住這空氣中糾纏反復的情緒時,他終于起身來。 “時辰到了。走吧,去個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