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28節
那入口后的石階狹窄而陡峭,旋轉著向上,不見盡頭。 黑暗裹挾著濕冷的空氣將她包圍吞沒,身后亮光漸遠,她漸漸只能聽得自己短促的呼吸聲在石壁間碰撞回響。 黑暗和寂靜使得人失去了對空間和時間的判斷,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卻仿佛過了一生那般漫長。 模模糊糊中,她有種奇怪的錯覺:似乎在過往的某個時刻,她曾經到過這樣一個有著旋轉石階、又暗無天日的地方。 但她又清楚地記得,自己并未去過那樣的地方。 或許,是在夢里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終于到了盡頭。先是一陣清風撩過發梢,隨后她感到有一道變幻流淌的光照在臉上。 久在黑暗中的雙眼過了片刻才適應了四周光亮,肖南回這才發現那道會動的光,是一頃平滑如鏡的湖水。 密道的盡頭是一處開闊的平臺,平臺上是連日陰雨后放晴的天空,清清冷冷的淡灰色上,掛著一輪有些蒼白的太陽。 一隊北還的灰雁飛過,羽翅拍打的聲音攪碎了四周安靜的空氣。 肖南回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她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高樓之上,而高樓正前方便是那頃湖水,方方正正、光禿禿的,連半張蓮葉都看不到,而興許是周圍遮蔽物較多的緣故,水面靜得嚇人,平整的猶如一塊鏡子。 好奇怪的湖泊。 肖南回低頭,借著那入鏡子般湖水的映照,她瞧見自己所在這座高樓上的牌匾,依稀上書三個大字——“靜波樓”。 高樓臺榭向來是只有皇族貴胄可以享用的規制,宮墻之外寥寥可數,而這其中從未聽說過有一座名為“靜波樓”的樓臺。 這里究竟是哪里?為何會在黑羽營地的深處?單將飛又為何要帶她到此處…… “瞧夠了沒有?” 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她如今竟然已經對這道聲音熟悉到可以一音辨之的程度了。 肖南回突然生出一種想要從這樓上縱身跳下的沖動。 沖動歸沖動,她還是得轉身行禮。 “微臣叩見陛下?!?/br> 她始終低著頭沒有看他,對方也沒有動靜。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風吹動檐角的青銅鈴鐺發出細碎聲響,帶來些雨后的涼意。 天氣宜人,四周又遠景開闊,若非是眼下這般情景,說不定還算得上是登高遠望的一樁美事。 夙未懶懶看一眼垂首沉默的肖南回。 “近前來?!?/br> 肖南回微微抬一點頭,夙未就斜倚在高臺旁探出的闌干上,身上披著件厚重的披風,手臂都隱在下面。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動。 他瞥她一眼卻未出聲,微微側身換了個姿勢斜臥著,左手似要支撐身體卻觸動傷處,“嘶”地吸一口冷氣,身形也一個不穩。 等他再抬起頭,肖南回已經飛快上前來,半伸出的手想要扶他,卻在快要碰觸前停住,怯怯收了回去。 夙未瞧在眼里,臉上不動聲色:“孤和你共處一室,若是有個差池便是你伴駕不周?!?/br> 肖南回愣住,知眼前的人在威脅自己,只覺得自己剛剛心頭那點擔心和愧疚都是多余,心一橫嘴上又口不擇言起來。 “臣披甲而來,甲衣粗糲,恐傷龍體?!?/br> 爛借口。 夙未眼簾微闔:“然?!?/br> 肖南回暗暗松口氣。 座上那位聲又響起:“卿且解甲,再上前來?!?/br> 肖南回瞪大眼睛抬起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小可愛假期快樂。 這一章是在路上趕的,如有錯字多多包涵。 第116章 三個問題 對于尋常軍卒來說,布甲同輕巧卻堅固的光要甲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光要甲下可以如常穿著武服,而厚重粗糙的布甲下往往只能穿些透氣的里衣,再多便行動不便、難以作戰了。 一副光要甲造價近千兩,遠可抵擋百步開外的流矢、近可防衛刀劍揮砍,一整套穿脫下來需得一刻半的時間。 一副布衣甲造價三十七兩六錢,夏不避暑、冬不御寒,就連眼下那束灼熱的視線都阻擋不住,穿脫卻只需要彈指一瞬間。 腦中亂作一團,熱意順著肖南回的背脊向上蔓延,短短一瞬,汗已濕透里衣。 “臣、臣畏寒......” 她的聲音細如蚊吶,只怕再輕些就要被風吹散了。 許久,那道聲音才不緊不慢地響起。 “也罷?!?/br> 肖南回長舒一口氣,卻不敢再掉以輕心。 她抬頭,突然發現他面前的小案上放著一只紫釉瓷碗,碗中盛著些湯藥,瞧著已經冷掉的樣子。 肖南回頭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情急之中的觀察力,當下飛快說道:“這湯藥似乎涼了,臣去叫人來熱一下?!?/br> 說罷,她便要上前去端那藥碗。 手才伸出一半,對方那不緊不慢的聲音便已響起。 “這藥就是要放涼了才剛好。何況......此處并無旁人,何必多此一舉?!?/br> 她的雙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陛下服藥吧,臣可先行告退......” 她這廂話音未落,那邊夙未手指一松,手中瓷勺便應聲跌落在那碗中。 “孤右手不便?!?/br> 這是什么意思?擺明要她上前伺候嗎? 肖南回盯著那瓷白的湯匙,恨得牙癢癢。 對面那人像是毫無察覺:“怎么?不會伺候人嗎?聽說青懷候義女最是能干了,青懷候每次戰場帶傷,都是肖營衛幫忙在旁打理呢?!?/br> 肖南回把額角的青筋憋了回去,面無表情地開口道:“義父向來軍紀嚴明、以身作則,行軍中作息待遇與軍卒無異,尋常軍卒如何治傷、他便如何?!?/br> “哦?”夙未眼里像是突然亮起光,聲音也染上幾分趣味,“此話當真?” 肖南回幾乎要控制不住面上的冷笑:“當真?!?/br> 男子似乎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左手拿起那湯匙,終于不再煩她。 肖南回方才松口氣,卻見那人將右手伸到了她眼前。 “孤的手因你而傷,你若還有幾分將功贖罪的心,孤也可不嫌你技藝粗陋?!?/br> 行宮里發生的事難道不是這人自作自受嗎?怎么到頭來倒成了她的錯? 肖南回只覺得胸腹之中已被氣悶填飽,瞥一眼始作俑者那只白皙的手。那手看著比那白瓷勺子還要白上幾分,竟還透著一股純良無害。 可此時若有刀切開那份純白,便會發現那其中的骨血都是黑的。 一把抓起放在一旁的傷藥,肖南回心一橫上前一步跪坐在那張小案前。 “陛下萬金之軀,切莫怪罪臣手腳粗笨才好?!?/br> 哼,你面厚心黑,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她竟生出些“公報私仇”的沖動來,三兩下將那人手上的布條扯開來,正準備粗暴施法,目光停在那傷口處時還是停住了。 幾日過去了,那道記憶中猩紅飛濺的傷口,在上等傷藥的滋養下并沒有平復愈合,反而顯得更加猙獰可怕,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要從那白皙皮膚之下破體而出一般。 似乎是感覺到她許久沒有動作,夙未緩緩抬眼。 “怎么?嚇到了?” 征戰數載,傷痛無數。她見過的血腥場面沒有千萬也有數百,刀槍無眼,輕則皮開rou綻、重則肚破腸流,區區一點手掌間的刀傷,實在排不上名次。 可她卻覺得刺目,連多看一眼都無法忍受。 那只手修長白皙、骨rou勻稱,握筆撫琴都會十分好看,應當是遠離刀光劍影、艱難困苦的存在??扇缃?,卻生生被破壞殆盡、再難完滿。 眼角抽搐,她不想再細看,可那道傷疤卻像是刻在她眼底一般抹不去。甚至只一瞥,她便注意到了那道傷口下方的一點舊傷印痕。 那是狠狠握過平弦之后留下的痕跡。 “圯橋進履你是聽不到了,大可嘲笑于孤,說史書言辭過甚,孤徒有虛名?!?/br> 他當真心思惡毒,明知她愧疚生于此,偏要說破說盡、瞧她理虧狼狽。 肖南回心底的氣悶轉而變為委屈。明明她才是下場最凄慘的人,怎么如今卻好像是她對不起他似的? “微臣不敢?!?/br> 那人冷哼:“你有何不敢?孤看你膽子大得很,方才要施藥時的氣勢也是十足?!?/br> 意圖被拆穿,“肖大膽”更加萎靡,就連動作都慢上了幾分。 “臣以往給自己包扎時粗魯慣了,手下沒個輕重,陛下說好不怪罪的?!?/br> “天成各營都配備了隨軍醫者,你若手腳不利落,找人代勞即可,何必折磨自己?!?/br> 肖南回撇撇嘴,心底對這不知世間疾苦的皇帝陛下有些嫌棄。 “戰時狀況激烈是常態,一個行伍便是七八個醫者也不夠用,若是出戰時被困某處,數月不回營也是常有的事,干糧都無、哪來的醫者傷藥?即便是休戰時期在營中,磕磕碰碰也是難免,總不能次次都要依仗旁人,若是被人私下找麻煩更是不能聲張......” 她本來是要說許束從前在肅北找茬的糟心事的,話到嘴邊才發現說了太多,連忙一個急停打住話頭,可似乎已經有些太晚。 “許廷尉的次子?!?/br> “嗯?”肖南回的腦子一時有些沒轉過彎來。 “那找你麻煩的,可是許治的次子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