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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1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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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心又開始左搖右擺起來,不安與焦慮像是蟲蟻一般爬滿她的全身,撕咬著她的每一寸肌膚,想要往更深的地方鉆。

    又一隊醫官疾步從側門而入,看著比前面幾隊的年紀看起來都要大。白胡子老頭們卻沒有一個敢怠慢,一個個緊倒騰著腿腳,手中的醫箱都快要脫出手去。

    肖南回的心就跟那些搖搖欲墜的箱子一般,不知內里都裝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東西都上下顛倒、左搖右晃起來。

    她明明坐在原地,卻覺得整個天地都在震動。過了好一會她才發現并非天地在動,而是她自己在顫抖。

    就在這每分每秒都如凌遲般的煎熬中,殘月已西斜。

    冷風吹過神殿檐牙飛角之上的金蟾,吹響了金蟾嘴中的銅珠,嗚嗚咽咽的聲響在整個行宮回蕩,仿佛哭喪一般。

    吱呀,大殿正門終于緩緩打開,兩側宮人垂身而立,讓出中間的甬道來。

    單將飛的身影緩步而出,半垂著眼,并不看那庭院中各色神情的臉。

    “諸位,陛下有請?!?/br>
    一句話,內庭之中便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松氣聲。

    皇帝沒死。

    只要皇帝沒死,一切都好說。

    肖南回也跟著送了一口氣,冷不丁身后有人拎起她的衣領向前拖拽而去,然后她看到白允被人從側門押進來,雙手雙腳都帶了鐵枷鎖。

    她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自己實在沒有替別人擔心的立場。如果不能自證清白,她和白允就會被同歸為亂黨,到時候整個肖府都會被牽連。

    大殿中溫度很低,那只巨大的銅爐子沒有燒熱,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眼熟的蓮花刻漏。

    群臣早已習慣這樣的氛圍,似乎只要那滴答聲響起,所有人都瞬間回到了皇城中那悠長漆黑不見盡頭的元明殿。

    不知是誰起了頭,殿內群臣開始了對皇帝身心健康的熱切關懷。

    一輪你爭我搶、前呼后擁的問安過后,場面再次冷清下來。

    皇帝端坐在神像下,身后條案上燃著的香繞起一陣青煙,將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

    他似乎是換了個姿勢,一只手輕輕支住額頭。

    “孤無礙,然而崔氏為孤擋了一箭,如今正是性命攸關的時候。孤很是擔憂?!?/br>
    崔氏?

    肖南回突然反應過來祭典上坐在皇帝身邊那女子的身份,難怪她先前在聽風樓遠眺那道身影時覺得那樣眼熟。

    崔星遙,已故康王之女,那個寄托著崔姓氏族滿門期許、坐在錦繡堆成的轎子上送入皇城的美麗女子,許束的心上人,此刻卻已是皇帝的枕邊人了。

    算上先前在闕城外的小山上,她已經遠遠見過她三次,但卻沒怎么將她放在心上過。

    可如今,這個名字就像是一瞬間刻在她腦子里一般,強烈到令人害怕。

    大殿中不知是誰哽咽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隨即一名圓臉短眉、體態有些笨拙的文臣出列行禮,正是崔星遙的舅父、當今宗正余右威。

    “老臣失態了,實在是突聞此訊心痛難自抑,但只要想到我這甥女能為陛下安危獻身,臣亦倍感欣慰。只愿陛下福蔭廣博,能庇佑她渡此難關?!?/br>
    余右威匍匐在地、雙肩顫抖,似乎已是悲痛至極。神像下的皇帝輕輕擺手,示意他起身來。

    “余宗正請起,崔氏之女靜淑端麗、品行堅良,孤已封她為淑媛。她命中當承這份負責,定能逢兇化吉?!?/br>
    余右威肥圓的腰身靈活搖晃著,又是一大禮。

    “老臣叩謝陛下圣恩?!?/br>
    禮畢,他終于從地上爬起來緩緩退下,另一道聲音隨即響起。

    “既然陛下無礙,那臣請當堂嚴審此謀逆大案的禍首,望陛下恩準?!?/br>
    說話的男子天生一副桃花眼,眼尾因為上了歲數而多了許多尾紋,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勾人的氣質,只唯獨薄而鋒利的唇向下抿著,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多了幾分令人不敢直視的陰鷙。

    這是常年浸在地牢刑訊司才有的氣息,而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許束的父親,當今廷尉許治。

    “準?!?/br>
    隨著那熟悉的聲音響起,肖南回幾乎是立刻被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她離神像下那道人影又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他衣服上蜿蜒曲走的銀線,卻仍是看不清他的臉。

    他依舊是祭典上那身月白的衣裳,不染纖塵的樣子,更找不見半點污漬和血跡。

    再看她身上這套武衛便服,穿了兩三日都沒換洗,經歷了這一晚的折磨已經落滿灰塵,衣領被拉扯得變了形,膝蓋下的布也已經磨破了。

    她幾乎是原地瑟縮了一下,卻發現其實根本也動彈不得。

    她就這樣跪在大殿正中的冰冷的石磚上,接受無數視線的拷問和質疑。

    上一次在這大殿中,他離她那樣近。

    如今不過隔了一兩天的功夫,他離她又同初見時那樣遠了。

    “逆賊肖南回,伙同白氏亂黨密謀行刺,如今人贓俱獲,你又要如何辯解?”

    許治一開口,審的不是白允卻是她。

    肖南回總算知道許束那張臭嘴是從何處得來的了,她一定是上輩子砍死他全族,這輩子才會和許家如此過不去。

    她努力讓自己不去看那天成位列榜首的第一酷吏的嘴臉,只盯著他身后那片月白色。

    “臣訂下聽風樓坐席,是慕那鱸魚宴的鮮美而來。臣對天成忠心可鑒、絕無謀反之心,更沒有參與刺殺。請陛下明察!”

    許治察覺她的目光,問出口的話直戳她的要害。

    “那便請右將軍解釋清楚,白允為何會與你同處一室?又為何會用天成的黑羽箭行刺?”

    對于這句詰問,肖南回無力辯解。

    “臣不知,臣先前往黑羽營借弓一副、黑羽箭三支,只是為了習射,鹿中尉可為我作證?!?/br>
    許治冷哼一聲:“鹿松平玩忽職守,統帥整個黑羽營卻連個重犯也看不住,尚未能洗脫嫌疑,如何為你作證?”

    左右此事能證她清白的人都已牽扯其中,她便是渾身長了嘴也說不清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后,那道熟悉的聲音終于響起。

    “南回曾買下兩份鱸魚宴請帖,本意是與我同往,但我因故未曾赴約,另一份如今仍在別館我的房中。許大人如果不信,大可派人去搜。試問我肖府一體同心,若密謀行刺之事,怎會自留把柄在房中?”

    肖準還是站出來為她說話了。

    但此時此刻的肖南回,心中卻沒有半點開心和喜悅。

    肖準站出來的一刻,便注定同這件事洗脫不干凈了。

    但有些話從她口中說出毫無分量,換做肖準則大大不同。

    這番辯駁在群臣中掀起一點波瀾,似乎有人點頭認可,然而謀逆之罪足以令任何人退避三舍,無人敢在此時站出來為肖府說話。

    昔日肖準軍功赫赫,朝中誰人不想拉攏貼近?如今一朝跌倒,竟連抱不平的聲音也聽不到。

    人情之涼薄,大抵如此。

    “那也未嘗不可能是你們故意留下用做障眼法,青懷候所言恐怕證明不了任何事?!?/br>
    許治所言雖是誅心之法,卻也字字在理。

    不管怎樣,事發時她確實同白允身在同處。

    “若孤沒有記錯,早前在碧疆時,正是右將軍擒獲了白氏之女?!?/br>
    一直沉默不語的上位者突然開口,肖南回幾乎能感覺到空氣中的局面有一瞬間微妙的扭轉。

    就著這股勁,終于有人站了出來。

    “正是!”

    一道聲音在肖南回身后響起,令她有些驚訝。

    夙平川的聲音急急的,與他平日里傲慢的做派相去甚遠:“那一戰臣也在場,臣可以作證,右將軍英勇殺敵不曾退縮,斷無與白氏逆賊勾結的可能?!?/br>
    以夙平川的官階來說,他在這場審判中決計是插不上嘴的。但他背后是烜遠王府,便是許治也要多出幾分忌憚。

    許治的表情幾乎毫無波瀾,那雙眼轉向席間肖準的位置,換了進攻的方式,卻依舊是字字見血。

    “她是與白氏過往毫無交集,可青懷候卻不是?!?/br>
    群臣喟嘆,私語聲四起。

    對于一些在朝有些年歲的老臣來說,肖府舊事顯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這秘密卻沒有被參透十分,只有三四分的確切,剩下六七分便只有真真假假、憑空揣測。

    什么叫人言可畏?這是肖南回第一次見識到。

    她的手又開始發抖,這一次不是因為焦慮,而是因為憤怒。

    “我義父為天成秣兵歷馬、出生入死,絕無叛國弒君的可能!”

    “大將軍確實為收復碧疆立下汗馬功勞,只是這世間不還有情之一字。有些事,誰也說不準?!?/br>
    許束說話間神態自若,仿佛在說一樣世人皆知、只是未成文書的事實一般。

    如果說剛才的情緒只算得上憤怒,當下的肖南回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燒了起來。

    肖府人丁稀落,朔親王死后幾乎是肖準一人撐起了氏族遺愿,這些年府上的幾個人雖是主仆相稱,但哪個不是當彼此為依靠、相依為命熬過來的。如今對方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肖家過往十數年忍受的孤苦全部抹煞,繼而沾上一點不潔的色彩,引人往更壞的方向遐想。

    如果她身上匕首沒有被收走,此刻她可能已經沖到許治面前捅他幾刀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肖南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目光轉向從一開始便沉默不語的白允。

    她還記得白允在聽風樓說過的話,她相信這女子不會傷害肖準。

    “你說,你到底是如何到聽風樓的?!”

    為了守著最后那一點殿前禮儀,她一直壓著嗓子,聲音卻幾乎是從喉嚨深處吼出來般。

    “你說話呀!”

    白允依舊無動于衷,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皇帝,眼睛深處空洞得可怕,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

    “湊巧?!?/br>
    “事到臨頭你可是還要狡辯?若無旁人相助,你是如何從層層守衛的黑羽營中逃脫出來的?若無約定,為何玥河兩岸如此多的樓臺亭閣,你偏偏就選在那間聽風樓的廂房動手?”

    “你們的守備確實森嚴,卻也并非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只要是人看守的,就有空子可鉆。至于為何在聽風樓動手,聽風樓是玥河兩畔最高的一棟酒樓,平日里客流密集,混在其中不易引人注目?!?/br>
    “荒謬。黑羽營地距離焦松縣城內尚有十里路途,你一人如何趕在守備發現你之前抵達城內?”

    “許廷尉莫非忘了?家父升做御史中丞前曾在涼舒郡做過八年太守,我跟隨為官的父親四處游走,焦松縣中的每一處地方我都踏過。彼時許廷尉還只是博士郎中門下的一名弟子,經常捧著書卷登門拜訪,是我父親一手提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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