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18節
“你怕了?”白允的聲音在嘈雜喧鬧的人聲中顯得忽遠忽近,“真是可惜,我本已打算將真相告知于你了呢?!?/br> 真相? “什么真相?” 耳邊的喧鬧漸漸尖銳化作耳鳴,肖南回感覺自己像身處一個盒子、一口棺材中,憋悶不已。 長久以來那個埋伏在黑暗中的種子,此刻似乎突然開始躁動萌發,掙扎著要破土而出。 “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年春獵究竟發生了什么嗎?” 天成綏元三十九年的春天,肖家突逢變故的那個春天。 肖南回不明白為何有人可以一邊做盡殘忍之事,一邊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是你白氏謀反,殘殺黑羽守備、肅北駐守軍,又恐朔親王帶兵追上,于是痛下殺手......” 她的話被白允的笑聲打斷了。 那笑聲中沒有笑意,有的只是凄厲和絕望。 “好一個白氏謀反,痛下殺手!”她瞬間收斂了笑,死死盯著肖南回的眼睛,“你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提筆寫下這段史書的史官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理智告訴肖南回:眼前的人瘋了。 可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那個所謂的真相和答案。 “我這人不喜同人兜圈子,你若知道些什么,當下便講出來,否則我便當你在這胡言亂語?!?/br> “你可想好了?如今知曉這件事的,除了我與父親,便是做下這件事的人。你若知道了,便要做出選擇。是與他一起,還是拋棄他、去做他的敵人?!?/br> 許久,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我無法對你做出那種承諾。便是義父此刻站在這里,也一樣無法應允你的要求?!?/br> 白允漸漸安靜下來,她眼角的那顆痣活了一般,襯出一種凄絕的美。 “你果然是他教出來的。就連性子,也一模一樣?!?/br> 肖南回同肖準像嗎?似乎是像的,但肖準經歷過的事,她并未經歷過。他們又注定是不同的。 “如果你口中所說的真相并非虛妄,何不同我義父說明、非要在這里同我打啞謎?” 白允半垂下眼簾,聲音輕輕的。 “若是當年,我一定拼死將真相告訴他,只可惜這么多年過去,他和這里的牽絆已經太深,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但是你不一樣?!鳖D了頓,白允一字一句道,“你本就不屬于這里,難道不是嗎?” 此話一出,肖南回便感覺自己像被人刮去鱗片的魚一般,赤條條地站在那里,連最后一絲尊嚴也被剝奪殆盡。 她咬緊牙關看向眼前的人:“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窗外的高臺之上,儺戲已進入高潮。 伶人手中的彩旗經幡上下飛舞,象征著火神太一的大祭司吐出一團團火焰,炙熱與艷麗的色彩將夜色攪得一團迷亂,鼓點密集如驟雨,金鳴之聲不絕,帶著寒光與殺機,震蕩四方。 不知何時,白允的身形已離她不過幾步遠的距離,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恨意。 “你且看清楚,造下肖家血債、害我白氏一族顛沛流離、至死不得魂歸故里的人,如今就坐在那高臺正中、燈火最亮的地方?!?/br> 順著白允的目光,肖南回緩慢望向高臺上的身影。 其實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最耀眼的那個人是誰。 他依舊安靜坐在那里,身上的月白色被燈火映照出一團團的光暈,令人想起北地那綿延不斷、圣潔而受人尊敬的雪山。他是這場大戲的主角,卻仿佛四周的喧鬧熱烈都與他無關。 高臺上的伶人飛速旋轉著,彩衣開出一朵朵絢麗的花來。 “我要你殺了他。殺了他就能為肖準報仇?!?/br> 金鼓之鳴驟停,旋轉的伶人隨之定住身形,將手中還滴著鮮血的巖羊心臟高舉過頭頂,匍匐進獻給主位的方向。 這是所有祭祀的核心————“犧牲”。 鮮血滴在潔白的絲毯上,滾出一道道血痕,像是預示著即將有一場殺戮在此上演。 帝王緩緩起身,月白的衣裳在他身上滾動出一波波弧光,他伸出手指蘸取了那一點鮮血,在大祭司的額頭上寫下古老的符號。 肖南回難以克制地盯著那道身影,指尖不自覺地攥緊。 怎會是他?怎能是他? 那雙手上會沾有肖家人的鮮血嗎? 可是......十數年前的事,那時他還沒有繼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怎可能同那樣的事有關聯? 她堅信自己的推斷,篤定道:“天家的事,怎能算在一人頭上?” “為何不可?!夙氏絳災禍于我族的時候,可有算過其中分別?!” 肖南回啞口無言,但她還是無法就這樣放棄:“他和其他人不同......” 白允的動作突然便停住了,她定定瞧著肖南回,那雙秋水翦瞳里似乎多了些疑惑。 “難道你對他......”頓了頓,她眼中的疑惑漸漸變為肯定,“你喜歡他?!?/br>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令肖南回血沖天靈蓋,整個腦袋“嗡”地一下,連脫口而出的辯駁都磕巴起來:“你、你胡說什么?!” 白允瞧著眼前人的反應,神情變得有些好笑:“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如今來看,倒是真的?!?/br> 肖南回心亂如麻,她覺得今晚自己出現在聽風樓或許就是個錯誤。 “你私自出別館,已經是重罪。你若不想連累義父,便隨我回去向督軍秉明情況......” “肖南回?!睂Ψ酵蝗粏玖怂拿?,“我改變主意了?!?/br> 下一秒,白允突然便貼近了過來。 肖南回能聞到她身上有股令人迷醉的香氣,隨著說話間氣息流轉在她耳畔涌動。 “我幫你一個忙如何?” “什么忙?” 她本能地想要躲閃,女子卻已抽身退開。 “幫你看清楚,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肖準,還是現下坐在主位上的那個男人?!?/br> 話音未落,肖南回只看見眼前一晃。 對方的動作很快,腳下一個回轉便已到了她身后,身法絕妙而老練,絕非尋常人可以企及。 肖南回本就心神大亂之時,等反應過來、轉頭望去時,只覺得心間一滯。 她立在身后角落的那把白角弓已落在白允手中。女子纖纖玉手拂過那弓弦,眼中有一瞬間決絕的神色,隨后五指微張,一道黑影自她手中滑過、已穩穩架在弦上。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的一瞬間,肖南回如墜冰窟。 她要弒君。 白允的側臉上重新又掛上了笑容,像是一個纏綿床榻、飽受折磨的病人,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解脫。 弓弦擰緊的聲音被淹沒在窗外人群的歡呼聲中,細白的指尖無聲松開,弓弦在月光下彈起一陣灰塵。 一切慢得好似靜止了一般。 肖南回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幾乎如同那弦上的箭一般竄出,撲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可到一切底還是晚了一步,那支纖細的黑羽箭已然離弦。 箭矢化作一道黑影鉆出窗欞、刺破寒冷的空氣,向著高臺之上的帝王飛去。 作者有話要說: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啊鲎蕴啤だ钜妗秾懬椤?/br> 下章有點虐,前排出售麻藥、止痛藥、速效救心丸... 第109章 犧牲(上) 天成靈微十三年二月初二,白氏女刺王于玥河之上。 是夜,帝行宮通明至曉光之時,星月為之隱耀。 彼時的肖南回,正望著漆黑一片的夜空發呆。 不同于晦日祭那晚的不見燭火,今夜的帝王行宮內,燈火通明卻氣氛肅殺。 火星四濺的篝火架將整個內庭照得通亮,刺目的紅光遮蔽了天上的星星,愈發顯得這一夜漆黑不見五指。 肖南回跪在冷硬的地面上,連被縛在身后太久、已經麻木僵硬的手都沒有察覺。 肖南回的思緒還停留在一個時辰前,她從白允的身上爬起來向聽風樓外望去,高臺上亂作一團,一片翻江倒海、日月顛倒的景象。 四散奔走的人群沖翻了圍在河岸的木柵欄,有人跌落水中,有人被踩在腳下,哭喊驚叫聲不絕于耳。 這聲音如今也還停留在她耳朵里,趕也趕不走。 有人在身邊走動,碰撞著她的身體。眨了眨眼,肖南回的視線對焦在眼前。 驚慌失措的伶人們正抱作一團,涕淚將他們臉上的脂粉油彩沖得一塌糊涂,好似今晚紛雜混亂的局面。 不斷有鞫獄和廷尉司的人走來將其中一兩個提走問訊,為的是排除刺殺內外勾結的可能。被帶走的伶人們哭喊著,指甲在地面上抓過留下一道道血痕。 不遠處,高臺上表演用過的祭臺和祭祀用具被掰開砸碎一一檢查,那只在高臺上被獻祭的純白色巖羊身體就躺在地上,四肢已經冷僵,被一刀砍下的頭上還有未干的血,打橫的瞳孔像兩扇將開未開的門、直直對著肖南回。 自古祭祀都會選擇純色的牲畜,并將它們稱之為犧牲。犧牲之中又以純白色的牛犢羊羔為最。白色象征著純潔,幼小象征著具有生命力,這向來是神最喜愛的饋贈。而傳聞中,巖羊的雙瞳可以連接天地兩界,亦有人說,那其實是通往地獄的大門。 她伸出手,想把那雙眼闔上。 下一秒,一直緊閉的大殿殿門砰地一聲打開,內庭的焦躁氛圍隨著冷風傾瀉而出。 等候多時的群臣一個個都低著頭沉默不語,沒有人敢在此時交頭接耳。而宮人、內侍、醫官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中間夾雜著單將飛的訓斥聲,每一道聲線都透著一股緊繃。 從內庭飄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楚,可她的心已經亂成一團,完全無法分辨它們的意思,只覺得那些聲音漸漸化作嘈雜的轟鳴聲,在她腦袋里盤旋。 內庭回廊后走出一個熟人身影,正是陰沉著臉的丁未翔。對方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雖然帶著怒氣,卻最終還是移開、轉身向廂房走去。 丁未翔沒有沖過來一刀劈死她,是不是代表皇帝還活著? 她看見丁未翔手中拿著半支黑羽箭,那支箭的箭挺被快刀削斷了,顯然是丁未翔的手筆。 肖南回微微松了口氣,隨即又覺得不對勁。 箭身在,箭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