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4節
“公子可是動了心思?” 夙未沒說話,一空的語氣更加冷下來。 “公子的情況,自己應當最清楚。起心動念,皆是兇險?!?/br> 起心動念,皆是兇險。 這八個字是當年還未圓寂的無皿大師留給他的話。 如今無皿的徒弟又說了一遍給他。這就像是一道專為他而設下的詛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卻又受制于它、終生都無法擺脫它。 “我已身在兇險之中,亦多年不曾憶起憂懼是為何物?!?/br> “公子不為自己考量,也當為身邊人著想?!币豢諊@口氣,流露出幾分不多見的無奈,又繼續問道,“是從何時開始的?” 何時開始的? 這個問題問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閃過那日他們從霍州歸來、停在闕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她敲開他的門窗,將那飽滿鮮紅的果子遞到他眼前。 他自認經得起任何誘惑,但在那個普通、微小、沒經過任何預謀設計的短暫瞬間,他察覺到了來自身體內深處的一絲動搖。 他想接過那顆熟透的蓬蘽,不是因為他當下應當這么做,而僅僅只是因為他想。 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生出過“想”這個念頭了。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拋下了那些欲望紛擾,并已做好此生都不再拾起的準備。 可一生果然是太漫長了罷。清冷如他,也早已生出了疲倦和厭煩。 他想著,只要退開一點,這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情緒便會消散了。 所以他以果子酸為借口,拒絕了她。 可她卻沒有離開。 她固執地又拿出更多的果子,明晃晃地擺在他眼前。 他望著那些殷紅的果實,像是又瞧見她一次次被擊落憑霄塔、再一次次爬起來的倔強。 如果他敞開那扇嚴防死守的大門,她是否會愿意離開陽光、穿過黑暗、到門的另一邊來呢? 然而像是古老、巨大、不可摧毀的高山出現了第一絲裂縫,自此之后,裂縫便會一直存在,最終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肖南回,我第一次同你說那果子酸的時候,你就該走開的。 如今想走,可能有些困難了呢。 起心動念,然后便有愛、恨、生、死、離別。 一空說的不錯,但那又如何? 身在紅塵中,與君相伴老。 不入紅塵去,焉得君之好? 這世間因緣際會實在難以捉摸。與她同行不久后,他失去了一枚舍利。又似乎是因為那股常伴身邊的力量無形中減弱了一些,他才會生這些本不該有的情緒來。 “大約,就是弄丟那一顆舍利的時候吧?!彼p描淡寫地拾起一旁的經卷,盯著那上面扭曲繁復的文字,似乎又想起什么似曾相識的情景,“但我總覺得,似乎在很久遠、很久遠的從前,便已見過她?!?/br> 一空臉上并無半分驚訝,竟像是早已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一般。 “公子母親的本家實是特殊,公子常有此感也不足為奇?!?/br> 夙未的眼平靜看向一空,語氣中也有了些冷意。 “我從未在你面前提過母親的事?!?/br> 一空頓了頓,將手中茶盞端起,隨手潑在燒紅的炭火上。 蒸汽嘶嘶騰起,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公子不必多慮,一空師承無皿大師,而老師生前最是喜愛云游四方。一空稱不上博聞強記,只是對奇聞異事有些情有獨鐘罷了。何況以公子如今的身份,一空又有何能耐撼動公子座下分毫呢?” 夙未不再回應,一空也默契不再提起。他捧出那道古老卻熟悉的經卷,像往常一樣將降魔杵放在手邊,開始了漫長的吟誦。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已微微泛白,月亮淺淡的影子正漸漸隱去。 永業寺大殿房檐下的冰凌因為溫度回升而松動,猛地墜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一空的聲音終于停下來,夙未睜開眼瞧向殿外。 “這屋檐下的冰凌要及時清理了才好,否則容易傷到人?!?/br> 一空的手拂過那根降魔杵,隨后將它收進經卷之中。 “公子說的極是。需知這道理人人都懂,可應驗到了自己身上,卻總是有些心存僥幸的想法?!?/br> 夙未當然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微垂下的眼睫輕輕顫動。 “來見你之前,我已盡力遠離她了?!?/br> 一空露出一個笑來,言語間卻沒有退讓。 “來見小僧之后,希望公子也能盡力遠離她?!?/br> 夙未不語,許久才站起身來。身上那件繡工精湛、布料奢華的外裳因這一夜的盤坐而起了一道深深的褶皺,看起來是輕易無法撫平了。 他盯著那道褶皺,突然便反問道:“聽聞一空法師精通佛法,更熟于佛法用語,不知可曾聽過一詞,名叫仆呼那?” 一空略作思索狀,片刻后才緩緩吐出一個詞來:“仆呼繕那?!鳖D了頓,他繼續解釋道,“公子說的那個詞,應當是仆呼繕那,那是梵語里‘眾生相’的意思?!?/br> “依你所見,可有何深意???” “法身為煩惱所纏,往來生死,故稱眾生。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眾生相。公子與我,皆是眾生。公子設問于我,我以天地作答,便是眾生相?!?/br> 男子的身形突然便近了些,酥油燈將他身下的陰影投在一空的肩膀上,看著像是打濕了一般沉重。 “你知道的,當真便只有這些么?” 一空沒有抬起頭來,雙手合十放在胸口。 “這幾個字對小僧來說,確實只是佛法用語罷了。其余的,小僧也是不曾習得,怎敢妄言?” 許久,男子的回應仍沒有傳來。一空慢慢抬起頭來,才發現那人早已離開,大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孤身立在油燈佛像之中許久,直到那名喚燭魚的小沙彌再次找到殿上來。 “師父,他們已經出了山門?!?/br> 一空點點頭:“知道了?!?/br> 燭魚因為守夜而困頓不已,回想方才的情形又有些不忿:“師父,那兩人當真是丞相府上的人嗎?半夜登門竟還如此不知禮數,害得師父誦經到深夜......” “你若氣惱自己沒了睡眠,下次我便只吩咐瓶兒便是?!币豢詹豢蜌獾夭鸫┝诵∩硰浀男乃?,不等對方羞愧自省,突然又問道,“你可聽過龍作鯉于池的故事?” 燭魚茫然搖搖頭。 “鯉渴望一躍化龍,是因為它們雖心生向往、卻并不曉得龍究竟有何厲害之處。反之,如若幼龍生于蓮池之中,終日與鯉作伴,它便不會知曉其真身可以翻云覆雨、撼動天地。我們要做的,就是不去驚擾這方池水。只有這樣,才能保得蓮池安定?!?/br> 燭魚聽得云里霧里、困上加困。 他只能偷偷尋思,方才那兩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尋常地尊貴。師父不想得罪,這才找了這諸多借口來同他講那些大道理。 “師父的教誨,燭魚銘記在心?!?/br> 他心不在焉地應承著,只想著快些回去睡覺。 一空瞥他一眼,只覺著瞌睡蟲已經在他的腦袋上跳起了舞,當下揮了揮手。 “回房去吧。睡前記得交代下去,明日午時之前,大殿的門都不得開啟?!?/br> 燭魚有些困惑已經折騰了一夜師父還要忙什么,可最終睡意占了上風,他打起精神行了禮,搖搖晃晃地退了下去。 一空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大殿正中,許久才撩起經幡向大殿之后走去。 大殿正中那尊佛像的背后,立著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龕,龕中無牌無位,只放著一只小巧的銅碗,碗邊已經磨得發亮,內里卻生了一層銅綠,顯然多年未曾有人碰過了。 “師父,您曾擔憂之事,終究還是發生了?!?/br> 他用火折燃起一炷香,卻沒有點燈,就在黑暗中注視著虛無的前方。 “人人都說,修行之人,最不宜有偏見之心。如今來看,弟子還是修行不夠啊?!?/br> 年輕的僧人緩緩跪拜,身軀像是一株陵墓前傾倒的松柏。 “弟子私做主張,違背了您的意愿,就當是我為蒼生苛求來的一線生機。一空愿此生身葬出佛門、魂魄不得歸于天地,以償負他一人之業果?!?/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抽出視角講了一下男主的心路歷程。 男主本來是超脫生死之外、致力于“成佛”的(雖然不是他自愿的),但是因為和女主的因緣際會,他被拉下神壇了。 最后附上《雜阿含經》中對“眾生”的解釋:“于受、想、行、識染著纏綿,名曰眾生?!?/br> 第99章 梅小初開 一入正月開始,闕城的梅花便在各府各院中先后綻放。 皇城中的有錢人家喜歡賞牡丹,真正有權勢的人家卻喜歡賞梅,約莫是因為梅自帶風雅又凌寒而開、實乃珍貴。 梅自古便與庭院作伴,如今已育上百種,而其中最稀有的便屬映水重樓。一枝帶三朵花苞的映水花枝,可以在官市上叫到百兩黃金,文人墨客更是無不心之向往,稱贊其色如血、其蕊如絲、其形如重樓疊嶂,一枝花綻、滿城皆香。 傳聞放眼整個赤州,映水重樓最多的地方便要數闕城,而闕城當中又要數烜遠王府。只可惜王府的院墻之高,遠非常人可以瞻仰,而除王府之外、尋常人或可一睹映水重樓之風采的地方,便只有丹翎街的小梅莊了。 小梅莊聽起來像是女子購置胭脂水粉的地方,實則卻是天成最大的金銀莊,其中不僅流通各州商鋪的銀票、通貨,也兼顧發放三品以下官員的金銀俸祿,可謂半個官家店面。 小梅莊的名字得來已久不可溯源,就同其院中那株千金難求的映水重樓一樣久遠。雖然只有獨一棵,卻也樹大花繁、開得很是美滿,每每到了正月,慕名前來的客人踏破了門檻,連帶著莊里的生意也忙到不可開交。 據說天成新建之時,曾有大臣異議官府發放俸祿的地方怎可冠以這等輕佻的名字,上書陛下請求重新賜名,最終被當時的鎮北大將軍梅子虛一言駁回。梅家世代從軍,以威正嚴明的家風聞名,梅子虛言及“梅”之一字傲骨天成、不為寒冬而折腰,正是官家財庫應當秉承的氣節,當時的綏元帝欣然應允,小梅莊的名字終于得以保留。 當然,這些都是文人墨客喜歡議論的風雅之事,武夫莽漢對此是一無所知。 作為一名行伍出身、苦命攢錢的小官,肖南回每次來往小梅莊都只是急急確認新到賬的薪俸數目,除此之外并無其他心思。 對她來說,此時此刻那站在黑檀柜臺后的胖掌柜、比院子里那棵只會開花的樹可重要多了。 “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