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3節
“你滾吧。離這里越遠越好,我若再看見你,便只能殺了你?!?/br> 少年狼狽爬起身來,轉身跑入樹叢之中。消失前最后回過頭來、狠狠瞪她一眼。 “我打不過你!但若有一天你再回宿巖,定會有人殺了你!” ****** ****** ****** 小半個時辰后,外出隨侍的侍從終于歸來。 今日是他當值,皇帝這些天都幾乎不怎么開口說話,周遭氣氛時常比這數九寒冬還要冷凝,每每當差結束,都要仿佛從鬼門關溜達一圈歸來一般。 方才行禮準備退下,皇帝的腳步卻突然停住。 侍從有些忐忑不安,余光偷偷瞥去,卻見皇帝正停在他那輛馬車前,低下頭、似乎在看著什么。 又過了一會,皇帝便同那帶刀的冷峻侍衛走遠了。 侍從松口氣,走上前去瞧了瞧。 雪地上只有一行伸向遠方的、孤零零的腳印,似乎有人在這里站了一會,然后又原路折了回去。 篝火旁,肖南回手撐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營地內安靜下來,只有規律的巡邏士兵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交替響起。 伯勞將火堆旁剩下的三個紅薯吃了個干凈,又搶了她鋪好的褥子呼呼大睡起來。 她望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火光,恍若又看見離開碧疆時的那場大火。 曾幾何時,她還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地回到那些可愛淳樸的寨子看一看。 但人果然要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的。 盡管日后她還是可以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但只要想到回去的時候會遇見方才那樣的情形,她的心就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 她從不后悔自己選擇的路,而人生走過的路亦沒有回頭的余地。 或許這就是她與宿巖最后的歸宿。 南回,難回。 她再也不能向南而去,回到自己的故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可能比較壓抑,后面的調調是甜虐交織,是一個撕裂后重組的過程。 第98章 眾生相 天成靈微十三年元月初一,碧疆之亂乃平,帝自西南而返。 除夕過后的第二夜,闕城以東的樞夕山上,連綿數日的積雪將山路鋪成銀色的帶子,彎彎繞繞綿延至永業寺的山門前。送炭的老李趕著驢車下山去了,在雪地上留下最后一行帶著炭灰的車轍印子。 上香的香客大都喜歡趕著初一進山拜佛,逢了初二人便會少上許多了,而闕城附近最為紅火的寺廟要數緊鄰皇城的大成寺,而因為冬日積雪、山路分外難行的樞夕山,就更是少有人拜訪了。 入夜的月光倒是比城內明亮許多,將幾座大殿上露出的瓦片照得晶晶閃閃的一片。 院內,獨株的老臘梅還在抽枝攢苞,這是永業寺一年之中唯一一段沒有花香的時節,空氣中只有淡淡的柴火煙味,寡淡又冷清。 天寒地凍、又無事可做,晚課過后不久,偏殿后院的僧人們便已睡下,只有大殿中的長明燈還透出一點火光。 “師父,師父!” 灰色袈裟袍的小沙彌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身上的袈裟環叮當作響,方邁進殿來便一眼瞧見正倚在香案前打瞌睡的主持。 他連忙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又立在門口輕咳一聲。 一空打了個寒戰,從迷夢中驚醒,瞧見弟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大殿門前,于是連忙正襟危坐于蒲團之上,抬手要去分那分到一半的燈油,卻發現燈油早已凝住,只得又拿起一旁經筒擦拭起來。 “都這么晚了,何事闖到殿上來?明日的早課不是都交代下去了么?” “回師父,山門處來了輛馬車,不聽勸阻、非要進來呢?!?/br> 一空放下經筒,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一邊將滅了的火盆重新攪動起來,一邊向殿門外望了望。 大殿飛檐上的冰凌還未來得及清理,月光下晶瑩剔透地閃著光。 可不遠處的山門之外一片漆黑,瞧不見半點燈火。前幾日落的雪如今還積在山上,進寺的那條小路恐怕更加難走了。即便是在白日,登山拜佛的人也寥寥無幾。 然而半夜登寺門這種事,以前也并非沒遇到過。 皇城中有錢有勢的人很多,誰家夫人難產了、哪戶童子走丟了、亦或是虧心事做多實在是孤夜難眠,總之這心急的拜佛者是從不計較時辰的。 當然,事了之后,那香火錢也是分外豐厚。是以在一空的教導下,碰上這種“就急救難”的事,永業寺向來是不分晝夜、盡職盡責的。 就是不知這一回,又是哪家的王公貴胄出了岔子。 一空勾了勾手指,那小沙彌甚是機敏,連忙湊近來。 年輕主持白凈的臉上顯出幾分狡黠,壓低嗓子問道:“可是大戶人家的馬車?” 小沙彌顯然身經百戰、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當下肯定道:“弟子瞧過了,是丞相府的馬車呢?!?/br> 一空愣了愣,喃喃道:“不會是又來討安神香的罷?” 這老丞相的失眠癥真是愈發厲害了,這深更半夜的竟又找上門來了。 早知如此,他當時應該多報幾兩銀子的價錢的。 一空站起身來,正準備伸手去取放在一旁的袈裟,便聽得殿外有了響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另一名弟子的低聲勸阻。 “施主!兩位施主莫要往前去了,住持今夜要念經超度、吩咐過不能打擾的......” 啊,他這徒弟們教導的倒是很知趣,曉得給他這個住持爭取一點穿戴的時間。 趁這功夫,一空已系好袈裟,方擺好點油燈的姿勢,一道清淺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 “一空法師?!?/br> 一空聽得那聲音一愣,隨即快步迎出殿去,那月下踏雪而來的兩道身影卻已行至大殿門前。 “聽聞一空法師正在念經超度,不知能否多算一人?” 男子清淺的聲音再次響起,配上那張清冷淡泊面容,倒像是云游至此的修行者、一時興起叩響山門。 可他身后那青衣侍衛,舉止步伐中卻透出一絲咄咄逼人來,殺氣似乎比平日更甚。 “主子已接連趕了半月的路,未入城中便馬不停蹄地到了你這。你莫要往日一般婆婆mama,若是耽擱了......” “未翔?!?/br> 男子輕喚一聲,那青衣侍衛只得氣哼哼地閉了嘴。 一空定了定神,輕輕揮了揮手將兩個小沙彌派了出去。 “燭魚,你與瓶兒在大殿外守著,不要讓旁人進來?!?/br> 兩人應聲退下,挑了燈籠去偏殿守著了。 男子瞧一眼自己身后的人,雖未開口但意味已明。青衣侍衛看一眼一空,轉身便消失在屋脊飛檐之間。 “深夜造訪,還望法師不要見怪?!?/br> 男子嘴上客氣,卻根本沒有行禮賠罪的意思,只淡淡打量眼前這和尚,目光最終落在對方那趿拉著一半的鞋子上。 一空有所察覺,將那只腳往后藏了藏。隨后抬起半邊眉毛,便瞥見對方身上那還未來得及換下的玄色黻衣。 九色纏枝紋張牙舞爪地繡滿了身,在酥油燈映出的火光下,游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來,令人目不敢直視。 “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見的是鐘離公子,還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給他答案,只揮一揮袖子、徑自邁入大殿深處。 大殿正中那坐皺了的蒲團還未收拾,周圍亂七八糟地散著些經卷和油布,最搶眼的還是那已經褪了色的紅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著的香火臺,如今已被拆開,當中的碎銀銅板攤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這清點過。 當真是間小到不能再小的廟,竟要住持每日親自清點香火錢。 一空已后腳跟了過來,留意到對方玩味的目光,竟還能鎮定自若地走上前將那匣子收好,仿佛那當中并非銅臭之物,而是些流傳已久的至上法寶。 三兩下收拾完畢,他又從那疊成寶塔狀的油燈中隨意取了一盞端在手上。 “公子請在此處稍等片刻?!?/br> 說完一空便鉆進那經幡之后,片刻過后抬著一張眼熟的小案又鉆出頭來,將那案子正對佛像擺在蒲團旁,自己席地而坐,將唯一的蒲團用手撫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著那蒲團,一時沒有動作。 “今日為何不請我進內殿坐坐了?” 一空依舊笑瞇瞇的樣子,狀似隨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內殿瞧不見這尊佛像,小僧......” 男子細長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終于頓了頓,誠實地嘆出一口氣來。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來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擱數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br> 男子終于決定放過他,輕巧落坐那蒲團之上,打坐的姿勢竟瞧著比一空還要老練不少。 “佛門出身,竟也驚懼無妄之事?!?/br> 和尚對這令人吃癟的說話方式顯然早已習慣,將坐在炭盆上燒得正好的銅壺取下,心平氣和地斟上兩杯茶。 “小僧只是遵從師父的遺愿,盡心做好分內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釀下隱患?!?/br> 夙未指尖輕點小案上的如獸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紋,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經年摩擦才會有的色澤。襯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樣烏漆墨黑。 “那依你所見,可有疏漏???” 一空沒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靜靜望著小案上那一雙小盞中盈滿的清茶。 “公子從前,都會先喝一口這茶水的?!?/br> 夙未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本就不喜飲茶,今日看這茶杯分外不順眼罷了?!?/br> “公子從不提喜惡愛恨的?!?/br>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小幾上搖曳的燭火也跟著明明滅滅,將周遭四尊護法金剛怒目圓瞪的臉照地有幾分猙獰。 良久,一空再次開口,聲音卻沒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