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1節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夙平川自詡孤高、絕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此次突然心血來潮發了次善心,對方卻連句道謝的話都沒有,從剛剛開始就一副呆樣,連個反應也不給。 “肖南回......” “嗯,我知道了?!毙つ匣卣f完,抱著那斷了的槍桿,低著頭走開了。 夙平川站在原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莫名有種被打了臉的感覺。 他望著那道遠去的背影,終于想要邁動腳步追上去的時候,一道聲音毫無防備地在他身后響起。 “左將軍這是要去哪里?” 夙平川背脊一僵,對方身法氣息之高明,令他不知不覺間被近了身。 說話的人卻似乎并不打算驚嚇他,上前幾步走到他身側的位置,夙平川這才看清來人的樣子。 平平無奇的臉,有些讓人一看即忘的樣子,但似乎是近些天常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帶刀侍衛。 對方似乎猜到他的疑惑,率先開口道:“在下雁翅營中尉丁未翔,奉命前來召左將軍往議事帳商討明日拔營事宜?!?/br> 雁翅營? 奇怪,這開場白怎么好像很久之前......在哪聽過呢。 夙平川又定定瞧了瞧眼前人的臉,目光移到對方腰間的牌子上,暫且壓下疑惑。 “知道了,這便過去?!?/br> 兩人一前一后向著議事帳的方向而去,丁未翔微微側頭向著肖南回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 ****** ****** 肖南回是個不善于掩藏心事的人,在親近的人面前,她的情緒時常無從遁形。 因此從小到大,每每遇到傷心難過的事,她都會一個人跑開、找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 只有這樣,才沒人會帶著同情的目光詢問她事情的原委。 只有這樣,她才不必在傷痕累累的時候,還要用盡力氣去假裝無事發生。 她不是一個沒有驕傲的人,只是多數時間,她都把自己的驕傲深深地埋葬在深處了。 就像如今,她也要如此這般將捍衛她尊嚴的兵器,親手埋葬。 她找后勤的小兵要了把鍬,抗在肩上走營地好遠,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開始吭哧吭哧地挖坑。 她只要看到斷了的平弦,便會想到肖準砍斷她槍桿的那一瞬間,想到他手上的那些牙印,想到帳子里那個漂亮的女人,想到她說的話。 于是她想挖個坑把槍埋了,這樣眼不見心為凈,可真到頭來又舍不得,于是只能任由情緒折磨自己。 原地挖了一會,肖南回覺得有些累了,低頭一看,地上的坑已經可以埋得下半匹馬。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個黑乎乎的土坑,眼睛突然就酸澀起來,喉頭也緊在嗓子眼,憋得她喘不上氣來,最終發泄般地大喊起來。 她以為自己會落下眼淚,卻發現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只徒勞地抹了抹眼睛,希望能從那里面揉出一點發泄過后的情緒來。 她其實也分辨不清那是種什么情緒,就是覺得委屈,還有點憤怒,胸中憋著一股氣,卻吐不出來。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也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伸出的手又縮回來、攥緊的拳頭又松開。猶豫掙扎了許久,她還是用布把斷了的槍重新包了起來。 不行啊,她果然還是舍不得。 即使這支槍已經斷成兩截,她還是舍不得就這樣將它埋葬。 如果有一天,她和肖準之間的羈絆也如平弦一般被斬斷,她又是否能夠獨自一人走下去呢...... 一陣樹枝被壓倒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緊接著是一道聲音。 “不要這副模樣?!?/br> 肖南回轉身抬頭看去,月光下年輕的帝王披著黑色的長氅,整個人似乎已經快要和夜色融為一體,只有那雙眼閃著一點光亮。 她又習慣性地抬手去擦臉,仍是不發一言。 可她手上還沾著泥土,臉自然是越擦越臟,夙未見了皺起眉頭。 “不要這幅模樣,實在太難看了?!?/br> 肖南回的內心在咆哮:要你管?。?! 可咆哮到了嘴邊,轉眼變成一句蚊子聲的囁嚅:“更深露重,陛下早些休息吧?!?/br> 說完,她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來什么,又折回來拿起地上的布包。 夙未的視線落在那裹著斷槍的布包上,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孤準你退下了嗎?” 她此刻心情極差,卻無法在眼前這人面前甩臉子,只得停下:“陛下還有何事吩咐?” 夙未看著她,像是不經意間的君臣相交:“青懷候方才向孤求情,說要赦免白氏之女白允。此事肖大人如何看???” 這話此刻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在剮她的心。 肖準果然不想讓她死。為此,他不惜踐踏自己身為一軍領將的立場,卑微地向這石頭心腸的人說情。 肖南回發現,自從她知道了眼前這人的真實身份,就愈發覺得對方變得詭譎難測起來,不光說話的聲音變了,舉手投足之間的氣質都迥然不同。 虧得她之前還曾經覺得那個所謂的“鐘離竟”身上有種佛性,現在看來都是偽裝,就算長著一張佛面,這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 深吸一口氣,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一些。 “陛下自有定奪,臣不敢妄言?!?/br> 哼,不就是踢皮球,她看都看會了。 “哦?孤還以為你會為青懷候求情,畢竟白氏當斬誅九族都不為過,他身為外臣竟然敢向孤開口留人,是篤定孤會為他手中兵權所迫、言聽計從?” 肖南回驀地冒出冷汗。 她犯了個錯,便是先前同她獨處久了,竟當眼前的人還是之前的鐘離竟。 鐘離竟總愛說‘無妨’,時間久了她便懈怠了。 “義父全家為白氏逆賊所害,血洗碧疆都不足以平息這仇恨,又怎會裹挾私心?更不敢要挾陛下,這其中定是另有隱情,還請陛下明斷?!?/br> 她單膝跪地說著這番話,卻不敢抬頭看眼前人的神情。 帝王之心誰能知曉?與其不懂,不如不看。 許久,就在她以為跟前站著的人是不是已經離開的時候,對方終于說話了。 “孤本是為月色而來,卻叫你那哭墳一般的聲音給擾了。便罰你在孤的大帳外守夜,不離寸步直至天明。你可認罰?” 肖南回斜眼看了看天色。 今夜是個陰天,地上連月光投下的影子都看不見。 她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那么咬牙切齒:“臣認罰?!?/br> 夙未滿意地點點頭,臨走之前又悠悠地加上一句:“明日寅時開拔,切莫遲了?!?/br> 第97章 回不去的故鄉 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大帳內依舊亮著燭火、人影攢動。 肖南回起先想打起精神偷聽一下,那帳子里的各路將軍都在商量些什么彎彎繞繞,可這一回大帳內圍了個嚴實,她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她本就已經十分疲憊,這夜守下來早已困得眼皮打架。 不過也虧得這陣擋不住的睡意,她竟一時忘了肖準和白允的事,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跟著拔營的隊伍返回了三目關。 肖準不知同皇帝說了什么,竟真的保下白允一條性命,連同那白家最小的孩子白芮一起、在黑羽營的押送下返回闕城。 肖南回事后回想,那很可能是因為抓捕白鶴留的圍剿計劃失敗了,天成需要一點握在手中的籌碼、抑或是宣判定罪的對象。 白鶴留逃了。 在丟下妻子兒女之后,獨自一人消失在碧疆崎嶇詭譎的地平線上,像是一抹挑起戰爭的幽魂,似乎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一樣。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清洗滲透在各個角落的白氏殘部成了天成軍隊的主要任務,不斷有歸降的小股士兵出現,他們大都曾經是出身天成岳澤軍的舊部,在過往的十幾年間背井離家、鄉音已變、食他人俸祿,即便歸降也不可能重新獲得信任,只得暫時以俘虜的身份被安置在彤城附近的屯兵處。 終于,臨近年關,鳳凰回巢。 以皇帝為首、班師回城的隊伍踏上了歸途。 一路下來,不斷有白氏流寇在各地被截擊的消息傳來,其中以紀州赤州交界一帶的怒江沿岸、北部冢山居多,這兩處地方分別是紀州入赤州的南北必經之地,想來是企圖趁王座未歸之時突襲都城。 怒江曾連年水患,常年駐有雁翅營的兵力,冢山卻以山岳居多、人跡罕至,原本并不是各營常駐之地,為何會突然之間有了可以獨當一面的軍隊呢? 肖南回突然想起大約一年多以前,皇帝曾派肖準前往冢山剿匪。 她那時心中多有不滿,認為肖準一代大將軍,實在不該被如此使喚??扇缃窨磥砜峙陆朔耸羌?,駐兵是真。假借剿匪的名義將手伸到平日里少有踏足的地方,再不動聲色地埋下日后收網的細線...... 蓄謀已久。這絕對是蓄謀已久。 行兵打仗,須臾之間。養軍布陣,卻豈是一日之計? 在皇帝深不見底的心湖之中,代表收復碧疆的石子原來早已投下,她如今所見,不過湖面泛起的一點漣漪而已。 可越是如此,她心底的那份疑惑就越發浮現得清晰起來。 肖準對這一切都是知情的嗎?那她呢?她在這場精心策劃的棋局中,有著怎樣的位置、扮演著哪一顆棋子呢? 各軍論功行賞,她自然被記了一大功,可光要營那些陌生面孔的同僚大都不知道:她究竟在這場戰役中貢獻了什么。只偶爾同夙平川遠遠相望或是在行伍中擦身而過時,兩個當事人會有短暫的眼神接觸,證明過往的一切不是虛幻、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實。 郝白因醫治皇帝有功,據說得了不少好處,但他同肖南回說:自己頗有風骨地拒絕了封賞,只要了一輛馬車來裝他在碧疆各地采來的奇花怪草,迫不及待地拉回晚城去了。 肖南回事后覺得,那馬車里一定還有些別的,但也再沒有機會證實自己的猜測。 畢竟她準備那輛馬車的時候,是特意留了伍小六的位子的。不拉那胖子,空出來的位置一定不小。 她的本意是想讓伍小六跟隨郝白回晚城去的,畢竟那里常年濕潤溫暖、物產豐厚,向來是塊養人的風水寶地,可伍小六執意要跟著她,自稱是要去皇都開開眼、漲些見識??煞讲膨T了一日的馬,伍小六便嚷嚷著屁股開了花。左右她也不能真的把這胖子扔在路上,也就只能再找了一輛后勤運送糧草的車,將他塞了進去。 除去鎮守碧疆的雁翅六營和肅北三營,其余人馬皆北還整頓。肖南回跟著光耀營的隊伍渾渾噩噩地行了幾天的路,直至到了彤城才有些反應過來:這場十數年前就已經被挑起的戰事,如今是當真過去了。 北風依舊在吹,但味道卻不大相同了。那是種說不上來的氣味,帶著燒盡的柴火青煙、還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吐出的熱乎白煙,滿滿的都是煙火氣。 年關將至的喜悅之情四處洋溢,有時她望著四周漸漸熱鬧起來的城池街景、村莊小鎮,大漠孤煙都落在身后,又覺得自己似乎就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 一進赤州境內,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飄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