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0節
如今經由數次誘敵、剿滅、轉移的行動,肅北大營終于暫時駐扎此處,算起來已有三日之久。 肖大將軍兩日前帶一萬精銳離營今日方回,身后還跟著光要營的數百輕騎。 不想幾個時辰之后,皇帝的車駕竟然也借著夜色到了營中。如今的肅北可謂是龍虎盤踞、水深火熱之地,人人都要提起十二萬分的精氣神來應對。 回營的騎兵在營中來來往往,雖無人交談,卻掀起雜亂的腳步聲。 肖南回趴在肖準的賬外已經整整一個時辰,期間她曾偷偷掀開一點氈簾,卻發現肖準不知什么時候又在里面拉了一張一人多高的帷幔,她只能看到里面隱約透出的燭火,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隨行的醫者進進出出了三四趟,送軍報的士兵也來過幾回,肖準還是沒從帳子里出來,她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她嘆口氣,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正準備離開找些吃食,大帳的氈簾就這么毫無準備地被掀了起來。 肖南回有些茫然地看著肖準布滿血絲的眼,無措地搓了搓手:“那個......我剛剛路過,想著過來看看......” 欸,真是糟糕的開場。 他們數月沒見,重逢之后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路過。 “她剛醒,進來吧?!?/br> 肖準嘆口氣,沒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又回了帳內,她原地踟躕了片刻,也跟著進去了。 大帳內黑乎乎地,只有那帷幔里透出一點燈火,肖準將帷幔拉開,只點著一盞燈,露出一張矮榻,那塌上躺著一個女人,長發披散,只穿著里衣,左手綁著紗布,還在滲著血。 等等,這不會是白日里那個...... 肖南回一時回不過神來,傻站在原地。 擦去了臉上的污垢,她這才發現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人,小巧精致的五官嵌在一張柔和圓潤的臉上,整個人似是玉做的骨,水捏的rou,白皙脆弱,冷冷清清。 沒來由的,她低頭便看見自己常年握槍而粗糙的手,臉上突然涌上一股熱意,連她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 “南回?!?/br> 肖準在喚她,她連忙抬起頭。 “南回,我有事拜托你?!?/br> “義父有事請講?!?/br> 肖準的目光飛快地在那女子身上點了一下,然后便轉了回來,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很少嘆氣,肖南回幾乎沒見過肖準嘆氣。 但就在剛才,他已經嘆了兩次。 “她身份特殊,從現在起你要寸步不離的守著,直到有人來替?!?/br> 她連忙點點頭:“好?!?/br> 肖準將旁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遞給她:“這是剛煎好的,你讓她一會趁熱喝進去,一滴不許剩下?!?/br> 她接過那碗,卻一眼注意到肖準的手背、手腕上有幾處明顯的牙印,她猛地看向床上的女子,眼睛里有克制不住的兇光。 床上女子的眼中卻只有冷漠,她的視線像是沒有焦距,完全看不見這帳子里的任何一個人。 之前接連幾場,入碧疆后又連夜行軍,肖準揉了揉眉尖,那道深深的褶皺再次出現:“陛下入夜后方才回營,白日里的事我還未去秉明,若有急事你差人來喚我?!?/br> 肖南回沒說話,眼睛死死盯著肖準手上的印子,像是忘記了眨眼。 肖準許久未見回應,睜開眼道:“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嗎?” 她是誰? 你認識她嗎? 你為什么對她那么好? 肖南回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終究還是移開了視線,然后輕輕搖了搖頭:“沒事?!?/br> 肖準已是累極,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大帳。 厚厚的氈簾剛放下來,她便將手里的藥碗狠狠撂在桌子上,碗發出“哐”地一聲巨響,把床上一直沒什么反應的美人嚇了一跳。 “我脾氣不好,你是自己喝還是我幫你喝?!?/br> 大賬內又一瞬間的沉默,片刻后,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 “我不喝?!?/br> 肖南回也不吭聲,拿起那藥碗便氣勢洶洶向床榻走去。 那女子見她兇神惡煞,有些顫抖,但骨氣還是有的,愣是一聲不吭,倔強地低著頭。 她硬著心腸,出手如電,一把捏住那女子的下顎,一用力就掰開了那張嘴。 女子吃痛,嗚嗚叫著,兩只手拼命反抗。 她上了兩只腿夾住對方的臂膀,另一只手便將藥碗舉起來,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藥給灌進去。 那碗將將碰到女子的唇,她便感到手上一熱。 抬眼一看,果然是哭了。 那雙有些驕傲的眼睛盛滿淚水,睫毛輕顫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豆大的淚珠便會不爭氣地掉下來。 肖南回是個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主,從小到大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孩子哭。從前她身邊向來沒什么嬌小姐,伯勞和杜鵑都不是輕易掉眼淚的人,就算是黛姨也很少傷春悲秋。這回讓她碰上一個,倒是真有點不知所措。 她有些煩躁:“你哭什么?喝個藥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br> 女子咬著唇,壓抑了一會情緒,才啞著嗓子開口道:“不過都是早晚的事。反正都是要折磨一番最后弄死我,現在又有什么喝藥的必要?” 她氣極反笑,聲音都高了起來:“折磨你弄死你?他要是想害你還會救你?還會擋我的槍?還會把你放在他的帳里不許別人多看一眼?” 女子沒有理會她的氣憤,反而定定瞧著她,片刻后才開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對吧?” 肖南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心想你是天王老子也沒用。 “我姓白?!?/br> 肖南回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我姓白,我叫白允,我的父親叫白鶴留?!?/br> 肖南回手里的碗差點捏碎,藥汁灑了出來,淌了她一手。 天成綏元三十九年三月,帝攜宮眷、文武權臣、官貴之少杰往都城北部的雨安例行春獵,親臨新軍岳澤、點兵利甲。 時逢都城內空,前御史中丞白鶴留私竊兵符起兵造反、挫于黑羽聯營之守備,長子白沖、次子白渾領叛軍殺肅北駐守軍千余人,朔親王肖青一府滿門皆為所歿,白氏遂攜家族叛逃碧疆,裹挾新編岳澤軍十萬人,史稱雨安之亂。 作者有話要說: 拿著女主劇本的女二上線了,小回回日子不好過了呀。 第96章 葬槍 冬日里的燭火沒有飛蛾小蟲在旁起舞,燃燒地分外安靜。 剩下的半碗藥湯在粗陶碗底漸漸凝結變黑,掙扎抵抗的女子終于壓不住疲憊沉沉睡去。肖南回盯著那半碗湯藥一言不發坐了一個時辰,直到肖準的親兵來替,才渾渾噩噩走出帳子去。 天色陰沉,有浮云遮月。 她突然回想起小時候聽杜鵑講故事時候的情形。那時的杜鵑也只是個半大丫頭,有時偷喝一點兌了水的桃酒,就能滔滔不絕說上一個晚上。 在杜鵑為數不多的幾次提及王府舊事的對話中,她是這樣說的。 入朔親王府的那年,她只有十二歲。原本是最不起眼的燒火丫頭,后來因為廚藝還不錯,才調入內院的小廚房,也慢慢能聽到些這高門大院內的事。 朔親王肖青年少入仕,年近而立才開始征戰沙場,卻在短短數年內立下累累戰功,獲封親王稱號。這樣一個創奇人物,私下卻是個有幾分憂郁的沉默男子,長子肖衡最似父親,沉穩隨和、又帶悲憫之心;三子肖謹乖巧早慧、年紀輕輕已然進退有度;只有次子肖準不類父兄,性子剛烈難折、做事不留余地,氣質都隨了江湖俠隱出身的生母,端的是誰也擋不住的銳氣。 這樣的肖準在闕城權貴的孩子們中并不受歡迎,加上生母出身低微,在排擠和惡意中成長的少年,總是比旁人多一些孤僻和固執??烧l也沒想到,這樣的肖準最終也找到了“朋友”,和同樣脾氣古怪的白家小少爺越走越近,兩人形影不離、結為摯友、遠勝尋常的權貴結交。 可杜鵑后來才知道,那時的白家根本沒有什么“小少爺”,除了年近弱冠的長子和次子外,白鶴留只有一個同肖準同歲的女兒。做官人家的女子男裝與世家公子相交絕非好事,何況御史中丞的位子敏感而招是非,這段情緣最終煙消云散,誰也不再提及。 轉年春天,赤州刮起了停不下來的南風??諝庵锌偸菐е鴿駶櫺忍鸬臍庀?,像是海邊才有的味道。 十六歲的肖準跟隨父親肖青及族中男子親眷,跟隨當時的祓帝夙印前往都城外百里的雨安城參與春獵。出發前夕,杜鵑那臥床多年的弟弟因冬日內染上的肺疾咽了氣,老母年邁,身為長姊的杜鵑只得向府上告假回鄉料理喪事,從肖家春獵的隨從名單中被剔除。 那時的她沒有料到,那長長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車隊,半月后就只回來了一人。那牽馬掃院的伶俐小廝、夫人房里美貌的大丫鬟、庖廚里碎嘴的婆子大娘,統統沒有回來,她們變成了肖家那筆血債中的一點殷紅,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褪色。 提起往事,杜鵑最經常念叨的:是那耗盡她供養、拖累她半生的弟弟,最終用自己的死救了她一命。因為避諱,關于那白家“小少爺”的事,實則說的并不多。 酒醒后的杜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她:千萬莫要在肖準面前提起與白家的往事,她如數應下,覺得肖準對他們應當是痛恨至極,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白氏叛國、殺忠烈朔親王滿門,這是任何情誼也模糊不了的血海深仇,因此肖南回對那傳說中的白家嫡女從未上過心。 可如今見了肖準對那白姓女子的態度,她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難道她猶如親自經歷過的那些血海深仇都是假的嗎?那她這些年飲冰探尋、保家衛國、期盼有朝一日奪回失地、血盡前恥又是為了什么? 肖南回覺得,她應當親自去找肖準問個清楚。 可那又是肖準的瘡疤,她豈能親自去揭? 焦灼壓抑反復傾軋,她在行軍帳之間走著,深深呼吸,試圖將肺腑之間的那股濁氣吐出去,卻怎么也做不到。 一個人影從前方的帳子里鉆出來,卻是夙平川。 他看見她遠遠走過來,卻好像沒看到他一樣,從他眼皮子底下飄過去了。 “喂?!?/br> 肖南回停住回頭。 夙平川把懷里的東西扔給她:“你的東西?!?/br> 她一把接住,是個布包,打開后發現是斷了的平弦。 從肖準斬斷平弦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緒和記憶都是混亂的。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結束了那場戰斗、又是如何跟著肅北軍回到營地的。 眼下猛然回想起來,也該承認有些慶幸對方幫她將平弦收了起來。 “多謝?!?/br> 這是肖準為她打的兵器,她從十四歲開始一直用到現在的兵器。 她以為將會陪伴她一生的兵器。 手指摸了摸那處被砍斷的斷口,鋒利地能割傷人的手指,肖準的槍法一如既往的凌厲,一出手便沒有回旋的余地。 夙平川看著她的臉色,緩緩開口道:“我已經拿去給兵器營的老師傅看過了,你這槍桿中機竅太過復雜,一旦斷了也沒有留的必要了。等回闕城后叫人重新打一把罷?!?/br> 肖南回像是沒聽見對方的話一般,依然不舍地摸著那斷了的槍桿。 她的手掌是如此熟悉這種溫度和質感,今天早上拿起它的時候,她怎么也沒想過竟是最后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