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98節
嘿,原來這說話當真是門學問,可以不動刀不動槍地讓人吃癟,這感覺不要太舒爽。 她這廂正飄飄然地想著,耳邊突然聽得些動靜,睜眼一瞧,便見一小隊黑騎從孫府的方向魚貫而出,向著西南出谷的方向而去。 “咦,那不是......?”天色太暗,她懷疑自己看錯了,幾個翻身落到近些的地方,更加確認了自己方才的判斷,“那不是皇帝的車駕么?” 行軍中除了后勤用的輜重車,很少會有馬車,那輛黑色的馬車制式外觀都十分眼熟。但最有說服力的,是丁未翔就跟在那輛馬車的一側。 “皇帝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御駕親往,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伯勞瞥了一眼,語氣中還帶著些方才的氣悶:“八成是有了白鶴留的消息?!?/br> 白鶴留?這她倒是有些沒想到。 不過能讓皇帝親自走一遭,也就只有這個可能了。 “看來,這場戰事是真的要結束了?!毙つ匣亓晳T性地擦拭著平弦,仍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速戰速決難道不好?若是拖上個三年五年的才叫糟糕?!?/br> 當然好。沒上過戰場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戰爭是件多么糟糕的事,但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如今一切似乎都要順順利利地結束了,她應當高興才是。 可不知為何,她總是隱隱生出一股不安。也不知是因為最近接連夢中驚醒,亦或者是因為這份不安才會夜夜驚夢。 仿佛是在對她的憂慮有所回應一般,下一瞬,她看見又一隊人馬從孫府外軍營的方向快速奔襲而來。 山谷中回蕩著如雷般的馬蹄聲響,預示著這是一支至少數百人的騎兵隊伍。 她心口一緊,連忙凝神去瞧那打頭的是何人。 騎兵的移動速度很快,幾乎是在峭壁之下的山谷一閃而過,她懷疑自己有些眼花,但身旁的伯勞顯然十分篤定。 “那不是夙平川么?這討厭鬼的模樣我隔著十萬八千里都能認出來?!?/br> 轉眼間,那隊騎兵到達了那日她被克桑追殺時路過的岔口,又毫不停留地向著往碧疆深處的方向而去。 那是通往碧疆戰場的方向,可自天成突破三目關口、深入腹地后,為避免敵方利用地形優勢展開局部迂回戰,策略上便甚少使用小編制隊伍進行清剿,一旦出擊大都是萬人以上的行動。 腦海中飛速過濾著這幾日大大小小的信報,肖南回還是無法肯定夙平川究竟在搞什么鬼。 依她先前對碧疆的了解,當地人很是會利用地形優勢,即便只是個尋常村落,若是提前有所準備、設下埋伏,一舉殲滅千余訓練有素的軍隊也不是不可能。 夙平川先前栽過跟頭,如今怎么還會如此行事? 左思右想,她還是放心不下。 “不成,我得跟過去看看?!?/br> 伯勞斜眼看她:“你不怕皇帝找你麻煩了?” 她幾乎脫口而出:他不是正好走了嘛?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她心底有點不太情愿去承認自己對皇帝的忌憚?;实勖髅嫔喜]有禁止她外出,但她卻莫名覺得:如果自己一意孤行便會生出一種說不清的負罪感。 “廢話這么多,我自己去好了?!?/br> 肖南回說罷提著平弦轉頭便走,伯勞卻已經拍拍屁股站起身來。 “我才說了一句,你急什么?這幾日待的骨頭都酸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br> 作者有話要說: 稍晚應該還有一章。 第94章 弦斷(下) 等到肖南回拍馬趕上夙平川的時候,這支隊伍早已深入凜冬之下的碧疆腹地。 天色已經亮起,卻照不到前路的盡頭。四周高矮不一的灌木和錯綜其間的小丘溪流,將地勢切分得七零八落,天然的砂石小徑遍布其中,反而沒有了“道路”可言。 吉祥許久沒有出來放風,腳下生風、跑得飛快,花虬被郝白喂得胖了一圈,四只蹄子倒騰地費勁,微微落在后面。兩匹馬一前一后飛奔而過,引得一隊騎兵紛紛側目。 肖南回沒有徑直去找夙平川,而是先同他的副將攀談了幾句。 那副將年紀看起來不大,架子卻端地甚高,起先以為肖南回是前來送軍報的下官,得知對方便是那傳說中與他家左將軍“斗法”三百回合的右將軍,神色變幻之復雜,便連那副盔甲都遮不住,反復確認腰牌后才緩緩開口道:“右將軍何事前來?可有軍令?” 肖南回避重就輕地答道:“我先前在此地待過數月,多少可以提供些幫助。何況左將軍與我同僚一場,我出手相助,也是應當應分的事?!?/br> 副將腦海中再次滾過那“大戰三百回合”的傳聞,眉頭更加緊鎖,半晌才猶豫著說明了情況。 光要營此次出兵,確實事出突然。事出原是接到信報,稱發現一處規制過大的寨子,且有白氏旗下一名重要參軍出入其中,懷疑是處隱藏據點。 碧疆一帶的寨子沿襲了游牧民族的搭建技巧,除去季節更替時的必要遷徙,平日里若遇外敵也可朝夕之間舉寨遷徙。 她深諳其中道理,因此也不難理解天成派兵的倉促決定。 正想著,夙平川的聲音便驀地響了起來。 “你怎么在這?” 那副將見機行事、退地飛快,肖南回干脆開門見山、不答反問。 “你當知道不可輕敵的道理,怎么就帶了這幾個人?” 夙平川沒吭聲,轉過頭去目視前方,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伯勞轉頭瞧瞧身后那些騎兵神色,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既然他們不情愿同你并肩作戰,又何必勉強?” 夙平川面子被挑破,有些掛不?。骸败娏钊缟?,哪有情愿與不情愿一說?” 肖南回終于有些看明白了。 夙平川這是被人排擠了。 他本是烜遠王的獨子,在光要營的位置看似風光,實則有幾分道不出的窘迫。 行伍之間看重軍功,最不屑那些依靠家族便利謀得一職半位的人,即便是貴族名門齊聚的光要營,烜遠王夙徹、衛將軍夙遠修等皇家子弟也無一不是軍功累累的悍將。夙平川立足于這樣的群體中、還頂著烜遠王之子的名號,壓力無疑是巨大的。 更糟糕的是,他還沒來得及證明自己的能力,便交了一份糟糕的答卷。 垡莽嶺一役,光要營三千精銳因為突襲失敗而幾乎全軍覆沒,身為領將的他失手被擒,在敵營待了數月乃還,這期間發生過什么無人知曉,許多猜疑揣度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即便事后查明事情確因內jian而起,但這一近乎恥辱的經歷還是深深刻在了他的利劍盔甲之上,滋生出足以摧毀其尊嚴的縫隙。 她又想起他被關在碧疆那矮□□仄的牢房時的樣子,任人宰割、朝不保夕、驕傲都被踏在了地上。她本以為將他救出去后一切都算是了解,如今才發現這一遭屬于他的劫難還遠遠沒有過去。 輕夾馬肚,她驅使吉祥往夙平川的身邊靠了靠,聲音也壓得低些。 “軍中多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識人斷事都直接了些。他們不知實情,我卻是知道的。你本就清白,也沒做錯什么,別往心里去才是?!?/br> 夙平川仍是不語,她從側面只能看到他半張臉,一時也無法判斷他的情緒,只得繼續勸道:“你年紀輕輕、又出身太好,多被議論幾句也是免不了的......” “我早就習慣了?!?/br> 對方突然回了話,語氣聽起來倒也還算平靜。 肖南回靜下來想了想,覺得他可能也沒那么脆弱。 到底是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孩子,人情世故上的經歷,哪里是她這根野草比得了的呢?但她樂得落個自由身,倒是從不曾有這種煩惱。 “也罷。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夙平川瞥她一眼:“右將軍家中難念的經是哪本?” 肖南回一愣,頓時有種多管閑事反被人消遣的感覺,沒好氣道:“我那是打個比方,比方懂不懂?” “朱庭茂的事,多謝了?!?/br> 對方話鋒一轉,她又不好意思繼續發火,于是跟著客氣了兩句。 “我只是將消息送到而已,其余的確實是陛下的決斷?!?/br> 提到皇帝,夙平川幾乎控制不住地又瞧她一眼,這一眼不知為何帶了幾分要笑又不笑、別別扭扭的神情。 “話說你不是要陪陛下么?跟來我這里做什么?” 當然是怕千辛萬苦從寨子里救出來的蠢蛋,再馬失前蹄讓人給擒了???那她豈不是白忙活了! 但她知道對方面皮薄,打了個哈哈:“皇帝身邊現在有丁中尉,要我做什么?” 夙平川十分滿意,點點頭道:“也是。你要明白,皇帝性子清冷,除了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幾位,外人他是斷斷不會交心的。若是對你有幾分好,興許也是念在青懷候的面子上,你切莫失了分寸、總是湊上去,他定心生厭惡?!?/br> 哈? 這話聽著,怎么這么擰巴呢?搞得她好似上桿子去貼皇帝的冷屁股。 呸呸呸,什么屁股不屁股的。 “你這是何出此言?” 肖南回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總覺得自己并沒得罪他,這人為何說話如此難聽? 夙平川干咳一聲,聲音莫名其妙就低了下來,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聽人說,你同陛下在荒野之中獨處了三天三夜,可算得上是衣食住行都貼身伺候,不僅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還時常一同聽風賞月、好不快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目視前方,好似若是瞧見了她的什么表情,他便會原地尷尬而死。 肖南回起先有些納悶,隨即感到有些好笑。 她尋思著這夙平川也不是個傻子,況且還同她一起在荒漠中逃過命,應當知道那境況是何等的糟心,怎會相信這種話? “我同陛下在荒漠的時候,連水都喝不上一口,還能有心思聽風賞月?這是哪個烏龜王八蛋傳的沒譜的事,真真是對不住我吃的那些個沙子石子......” 夙平川突然勒了馬,轉過頭異常嚴肅地盯著她:“當真沒有?” 肖南回被他這目光瞧得發毛,耳邊突然回蕩起皇帝在密道中說過的話,瞬間覺得心虛氣短,連忙搖頭道:“當真沒有?!?/br> 那夙平川又盯著她瞧了好一會,這才一夾馬肚向前沖去,背影瞧著倒是比剛剛歡脫不少。 她平了平胸口舒出一口氣,努力忽視不遠處伯勞探究的目光。 ****** ****** ****** 半個時辰后,與前哨接應完畢的肖南回等人終于來到了目的地附近。 晨起的霧氣像河流一般在林間蔓延流淌,這種霧同先前在天沐河東岸遭遇的大霧有所不同,它纏繞在這片林子的根部,將將沒過人大腿的位置。此時若有人在其中走動,便會將沉積在底部的水霧帶起,格外顯眼。 肖南回與夙平川帶領的這支輕騎沒有著重甲,整隊人皆下馬蟄伏于矮灌木叢中,等待霧氣褪去。 寒氣在她眉間凝成了水珠,隨著她眨眼的瞬間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