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88節
也許是帶著狼群,也許是帶著連她也未知的敵人。 白氏對王座的刺殺或許還遠遠沒有結束,最危險的時刻也還沒有到來。 天成總攻的號角早已在天沐河決堤的那一刻鳴響了,但她此刻脫離了大營,無法得知肖準是否已經挺進巖西城,自然也無法預知前路是安全還是危險。 肖南回從隱蔽處爬起來,向西北方向眺望。 “陛下,從現在開始,咱們要晝夜顛倒地趕路。天亮之前,咱們必須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br> 他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肖南回鄭重拉起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不要松開我的手?!?/br> 野獸會通過氣味追蹤,她只能先向著下風口的方向轉移,隨后挑選最近的捷徑穿越這荒漠中最后一片戈壁。 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巖西古城的邊緣,只還需大約半日路程,但盡管已經接近破曉,但天色因為下雪的緣故而陰沉著,她甚至看不清大地的輪廓,只能憑借風來的方向判斷出大致的方位。 她無法控制速度像先前那樣緩慢的跋涉,幾乎是拉扯著那人在向前狂奔。 遇到溝壑障礙,她便將他背在背上一躍而過,遇到陡峭向下的小丘,她也不放緩腳步,就借著地勢連滾帶爬地俯沖而過。 她能聽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喘息聲,但她不能停下,甚至沒有時間回頭去短暫安撫他,只能竭盡所能地拖著他向前、向前。 終于,她看到了一點山丘似的輪廓。 按照她先前的估算,即便她方才盡力趕路,但進入巖西古城尚且還需要小半日的腳程。 也就是說,眼前的這片小丘并不是城池的輪廓,但天馬上就要亮了,此處已經不再是鳥獸絕跡的無人區,如果繼續在空曠的荒漠上行進,一旦被敵人發現,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借著蒼白冷峻的晨光,她終于看清眼前那片山丘的輪廓,它們此刻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紅色,在這一片蒼白的荒漠土地上顯得分外突兀。 她想起從闕城出發前,曾在古風物志上讀到的簡文:巖西古城以南十數里,有風蝕小丘數,日東出而色紺,日高懸而色縹,日西沉而色紫,古稱色丘。 如果說眼前的這片山丘就是色丘,只要從中穿過,便是與三目關接壤的巖西古城,天成大軍將不日從那里踏過,她與皇帝的“逃亡生涯”也將圓滿結束。 她與肖準再見的日子也不會遠了。 想到這,肖南回內心雀躍無比,就連數日臥冰而眠、無米下肚的窘境,也顯得不那么令人難熬了。 太陽終于升起,雪似乎也小了些,四周天光大亮。肖南回將夙未安頓在一處隱蔽的山坳處,自己拎上平弦向前探路,希望能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再獲得些食物和水。 先前她只顧著趕路,并沒有仔細觀察這周圍地貌,如今踏足其中好好瞧了瞧,便覺得甚是神奇。 四周的巖壁不再是那種枯黃蒼白的顏色,而是雜糅著深淺不同的紫、赭、赤、橙,層層疊疊、像是絲緞一般伸展蔓延,覆蓋了整片小丘。 大抵也是因為如此,隨著日頭升起到落下,光線在其中變化,才會生出不同的三種顏色來。 這樣奇特的景色,似乎不該出現在宿巖這樣的貧瘠之地。又或許是,她之前從不曾停下腳步仔細端詳過這里的景色,如今只是有了細看的心思。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畢竟眼下的情形,按理說她不該有看風景的心思。 沿著小丘邊緣的谷地一路深入,她發現這里的地面不似關外那般堅硬粗糙,反而有厚厚一層沙,這令她頗為警覺,一邊前行一邊小心地清理著自己留下的足跡。 這里的山石小丘看起來都一副模樣,人行在其中會有種原地打轉的錯覺。但她不敢輕易留下標記來記路,擔心會有人尋著標記找過去,于是只能行百步便停下來仔細觀察周圍地貌,在心中反復記憶。 先前在碧疆的時候,為了定期給天成后方傳遞地形信息,她時常一個人從村寨溜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那些山林、小洲、荒野、碎石灘她走過無數遍,時間久了自然練就記憶路線的能力。也多虧這段歷練,她如今做起這些事來已有些得心應手。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離開太遠。天色馬上就要大亮,她實在不放心那人獨自留在原地太久。 小丘之間蜿蜒的小路漸漸變的開闊,四周巖壁上開始有些細小帶刺的灌木,她知道自己可能正在進入一處小低洼。在這種干燥的地方,只有四面環丘的低洼地可以聚集一些水汽,如今正是干冷的季節,她不抱太大希望可以見到明水,但她知道這種地方往往是小動物喜歡聚集的地方,如果運氣好,她可以抓到些下肚的東西,挨到進城就不是問題了。 她沿著有些潮濕的地面向前摸索,地面上已有一些被往來動物踩出的腳印,她仔細分辨了一番,沒有發現狼的足跡,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一點棕黃色從前面一閃而過,快得好似一小團被風吹起的沙子。 肖南回一機靈,飛快揉揉眼,那團棕黃又消失不見了。 她心中有了計較,小心挪動腳步,又從身上取下一小塊發白的甲片,那是光要甲胸甲上的一塊擋板,依舊閃著光亮的銀白色,她前些日子用它生火也算是物盡其用。 她將甲片伸出去一點,借著微弱的陽光,在地上透出一道光斑。 隨著手中甲片的移動,那光斑也在砂石地上四處竄來竄去,最后停在不遠處那塊地面上,明晃晃的一汪,就像是水波反射的光芒。 果然,不一會的功夫,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巖石后探出頭來,先是轉動著靈活的耳朵四處聽著動靜,隨后才謹慎地探出半個胡須。 那是一只肥碩的沙豚鼠,方才應當是鉆進了洞中才會消失不見。 這種鼠在宿巖并不少見,但卻很難成為沙漠旅人的盤中餐,原因很簡單,就是它們非常狡猾、速度又快,很少會離開巢xue太遠,只要一有風吹草動轉瞬就能鉆到地下、消失不見。 有時候捉一只消耗的體力或許吃十只也不一定賺得回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沒有人愿意去做了。 但對于肖南回來說,這豚鼠倒是也沒那么難對付。 小時候吃不上東西的時候,她跟著大一點的孩子學過捉鼠,這些鼠的嗅覺十分靈敏,但視力卻不大好,看到光亮的東西就會以為有水源,有時只需要一塊破銅鏡就能將其引出洞來。 眼下,她只需要等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今天的餐食就算是有著落了。 想到這,她興奮地活動了一下握著平弦的手指。 那土黃色的毛團東聞聞、西嗅嗅,似乎在疑惑為何沒有聞到水汽的氣息。 眼見它離那光斑越來越近,就在肖南回準備出手的前一刻,一道薄而亮的光一閃而過,她看到那豚鼠突然原地不動了,隨后慢慢在原地散成了兩半,血氤了一地。 而與此同時,那死掉豚鼠旁的巖石驀地一分為二,就像一塊豆腐一樣被切成了兩塊。 驚詫和沖擊令她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動作,她瞪大了眼睛,隨即迅速將甲片收了回來,伏低身子從藏身的巖石后慢慢望去。 寂靜的砂石地上沒有任何移動的物體,只有那灘血還在緩慢蔓延。 良久,一道人聲冷冷響起。 “搞什么?一只老鼠而已?!?/br> 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下一秒,一個瘦小的身影從百米外的巖石后走出,面容比之月前看起來更加瘦削,連眼窩都深深凹陷,整個人透著一股和年齡不符的陰鷙,正是安律。 隨后十數個身影也跟隨著魚貫而出,每個人都是一身灰衣。他們的頭上纏著沙漠旅人慣常帶著的那種頭巾,但肖南回還是很難不注意到那一張張頭巾下露出一半的面孔。 一張張模糊的、像是融化過后的蠟一般的面孔。 ‘大家都管他們叫......仆呼那?!?/br> 伍小六的話仿佛還在耳邊,鐘鳴一般在她腦袋里回蕩,而她的身體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動也動不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些殺手時的情形,彼時她對他們還一無所知,反而無所畏懼,而如今她不光知道他們曾經做過的那些陰狠毒辣之事,她還有一個致命弱點帶在身邊。 “狼向來不會出錯,我也確實在附近看到他們的蹤跡了,以他們的腳程來說,絕不會走得太遠,大抵就是這附近了?!?/br> 她看不清說話的人究竟是那一張張面孔中的哪一個,但卻看到一個手腕系鈴鐺的人向前走了幾步。 那鈴鐺聲音暗啞,像是經年在雨水中浸泡、已經銹成了實心的一般,但她卻不敢掉以輕心。 她先前在碧疆的時候,曾經見過那里的大巫師佩戴過這種鈴鐺,他們管那叫做“靈鐸”,傳說中天神落入人間后,便用這種鈴鐺來互相感應。此后這種鈴鐺漸漸流入南羌部族,成為了做法祭祀的通靈法器。 或許,白氏就是用這種方法透過飛鳥走獸的眼睛,來偵查監視他們的行蹤的。 “人影呢?!”安律將那被分尸的沙鼠尸體一腳踢飛,語氣中透著一股暴躁,“不是說那皇帝身邊只帶了一個女人?這都抓不到,” 那仆呼那被訓斥一番卻并不惱怒,亦或是他們的聲音就是那般毫無起伏、沒有情緒:“此處是無人之地,在這種地方,找兩個人比找一支軍隊要難多了?!?/br> 一陣過谷的冷風吹過,肖南回不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那方才說話的仆呼那突然便仰起頭來,似乎在這股風中嗅到了什么氣息,他對著安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后將身子伏低、整個人貼在地面上,閉眼聆聽。 肖南回屏住了呼吸,連睫毛的輕顫都令她心驚。 冷汗在額角凝結就要滴落,她眼疾手快用手將那滴汗接住,汗水浸潤掌心悄無聲息。 終于,那人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安律搖了搖頭。 “沒聽到什么動靜,看來是不在附近了?!?/br> 安律的臉色更加陰沉,他沒說話,只反復摩挲著手中的一樣東西,顯得焦慮而煩躁。 肖南回注意到他的動作,盯著對方手里的東西使勁瞧了瞧。 她在的位置實在有些遠,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動作,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似乎是一只朱紅色的細頸瓶子。 還沒等她進一步探究,安律已收斂了手中動作,似乎已有了定奪。 “不急,只要他們還沒進城中,勢必會路過這里?!彼哪抗鈷哌^周圍的小丘,“去這附近最高的地方,除非他們不吃不喝不走動,否則總會有動靜的?!?/br>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而那十數個灰蒙蒙的影子便也悄無聲息地隨他而去。一行人像是在這丘陵間游蕩的孤魂野鬼,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肖南回等到聽不見任何聲響后才慢慢從巖石后走出,這天地間再次恢復死一般的寂靜,如果不是地上那只沙鼠的尸體,這里便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提起一口氣,幾乎是沿著腦海中的路線狂奔回她之前離開的地方,可左找右找卻不見那人身影,急得滿頭大汗。 她不敢大聲呼喊,只能小聲急急喚著:“陛下?陛下.......” 許久,她才看到一個身影從巖石后的陰影中滿吞吐的走出來。 她長長松了口氣,提著平弦快步走過去。 “陛下可讓我好找!差點以為你不見了,嚇死我了......” 那人沒說話,抬起擦了擦她額角的汗。 肖南回被對方的這個動作驚得一呆,一時忘了躲閃,等反應過來,那只手已經飛快離開了。 “太陽一升起來就把這地面都照亮了,孤的衣服在這實在太顯眼了?!彼忉屩?,順便指了指方才藏身的地方,“那邊剛剛好,還可以看到你從這經過?!?/br> 她點了點頭,想起方才遭遇的驚險,顯得十分焦灼。 “陛下,咱們要先尋個地方躲一躲,等天色暗下來,我再去探探是否有天成軍隊的消息?!?/br> “好?!彼喍袒厮粋€字,靜靜看著她,像是一個等候安排的、乖巧的孩子。 面對著這樣的目光,她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仿佛如果她不能做出有力的安排部署,她便辜負了他那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陣搜腸刮肚地尋思琢磨,又盯著四周那五彩斑斕的巖壁看了半天,她終于發現這里周遭的地貌有些眼熟。一道來自過往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終于浮現出來一點。 色丘是古地名,如今的宿巖少有人這般稱呼。 所以她先前一直以為自己應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所以即便踏足其中也沒有往別的方向去想。 她抓住那念頭,又細細思索了一番,眼神中漸漸有了些定論。 “陛下,我知道一個地方,興許可以暫時藏身一下?!?/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年的清明節是個特殊的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