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83節
身在九五之尊,卻遇到眼下這種荒唐的情況,本可以不滿憤怒、質問呵斥,然而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就算下一刻血濺三尺、伏尸五步,也端的從容。 下一秒腳下木板便向下沉去,失去平衡的前一刻,肖南回奮力一蹬,連帶著懷中的人一起,重重落在那匹青馬背上。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十數根轡繩盡數斷裂,她抽出平弦反手一揮斬斷車靷,那廂被射成刺猬模樣的馬車徹底被他們丟在了身后。 冷風迎面灌來,她感受到夙未的發絲在她頸間搔撥纏繞,這才反應過來他的冠在方才的拉扯中脫落了,后知后覺想起告罪的話來。 “陛下,臣方才得罪了?!?/br> 她瞧不見那人的臉色,卻聽得一陣低低的笑聲。 “孤實在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還能體會這般光景?!?/br> 她該說什么?臣榮幸之至? 肖南回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壓低嗓子提醒道:“陛下莫抬頭,那人還跟在后面?!?/br> 這匹馬是用來拉車的,除了轡頭外并沒有配鞍,她只能盡量抓住纖繩控制身體的平衡,然而兩人同乘一騎的情況下,她還是不敢夾緊馬肚縱馬狂奔。 霧氣似乎沒有凌晨時分那樣濃郁了,她仔細辨認著四周的景象,開始以迂回的方式前進,試圖甩掉跟在身后的人。 身后的聲響忽遠忽近,她留心聽著,只要聲音近了,便立刻調轉馬頭,用急轉彎的方式拉開距離。 可這樣下去絕不是辦法。 她低頭查看腰間的焦止香,發現香已經燃到盡頭,不知鹿松平的人何時才能趕來支援。 就這一分神的功夫,她猛然察覺到迎面有一陣微弱的風刮過。 平原之上,氣流的涌動大都是規律的。只有臨近山谷之類有起伏的地方,才會有不一樣的氣流變化。 鹿松平的作戰區在小丘一帶,可她方才逃出的方位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么,還有另一種可能......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猛地收緊韁繩。 銜鐵狠狠勒進馬嘴中,那匹馬高高揚起前蹄,因失去重心而向一側倒去。 肖南回抱緊夙未借勢從馬背滾下,將將停住身形,便覺得有什么涼颼颼的、自下而上從她肩頭刮過。 她慢慢回頭,便見到了這片干枯土地的邊緣。 大地怎會有邊緣? 當然不是邊緣,只是到了盡頭。 懸崖的盡頭。 第83章 七數之淵 肖南回的心因后怕而漏跳一拍,連忙拉著身旁的人站起身來,警覺退開兩步。 眼前便是天沐河古河道的深塹,她寧可寒冬去游結冰的天沐河,也不愿橫渡的一道天塹。 她突然明白,為什么方才她兩人一騎、速度并不算很快,而追擊的人卻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 對方是要將她徹底逼入絕境,才好一舉得手。 嗒嗒的馬蹄聲隱隱約約地傳來,那策馬而來的人似乎根本不著急,帶著幾分貓捉耗子的悠閑。 她不要落在這樣的人手里,更不能讓天成的君王落在對方手里。 這個念頭漸漸堅定,肖南回摸向腰間。 那是最后兩根飛梭鏈,丁未翔臨行前留給了她。 謝天謝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當著丁未翔的面感謝他祖宗十八代。 她雙手合十、將飛梭鏈握在手心,默念祈禱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換一次神明的眷顧。 短暫的默念后,她奮力將兩條飛梭一齊扔出。 飛梭出手的瞬間,她便在內心默數,直到霧氣中傳來飛梭入石壁的聲音。 七個數。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間,隔著七個數之寬的萬丈懸崖。 飛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這其間的距離,她強迫自己最好還是忘了這個計算結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遠。 肖南回悲憤地吸了吸鼻子,抓緊時間將另一只飛梭鏈的扣環扣在夙未腰間。 “陛下外裳內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輕輕點了點頭。 她也跟著點了點頭:“甚好甚好?!鳖D了頓,還是不放心,想也沒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見內里那細密的銀色鎖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氣。 隨即,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眼下的舉動有些不妥,可轉瞬又覺得眼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似乎以前就曾經發生過。 她有些尷尬,趕緊解釋道:“臣要確認甲衣的制式,確保陛下龍體萬無一失?!?/br> 男子慢慢攏好衣襟:“確認到了嗎?” 她有些抬不起頭:“確、確認了,是一體的軟甲,據說可抵重槊馬刀、劍客十年功力一擊,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聲音驀地在霧氣中響起,就像他已經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樣。 “我若只取他首級,便是著軟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將夙未攔在身后。 此人不僅輕功遠在她之上,就以這隔空傳音的功力來說,也是深不可測。即便是在看不到對方的距離內,她依舊沒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為何,她聽那聲音有幾分耳熟。 然而還不等她對此有所表示,夙未的聲音便在她身后淡淡響起。 “你若對自己的劍足夠有信心,便不會這么做?!?/br> 霧氣中一陣沉默,隨后她聽到了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的劍,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br> 劍鳴聲響起,這一回沒有回響,只有驟然而至的尖銳呼嘯聲。 肖南回屏氣凝神,用盡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霧障向她而來的寒光。 終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無任何花紋裝飾的古劍,形制至拙至簡,像是市集上隨處都可以買到的普通的劍。 那一招樸實無華,像是學劍的人從師父那里學到的第一個招數。 然而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刺,卻令她如臨大敵。 那握劍的手是那樣從容穩妥,不論她如何發力刁難,都不曾亂了分寸;而那劍的劍鋒又是如此狡詐難纏,不論她如何變幻躲閃,都能追著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應過來時,寒涼的劍以擦著她左側腋下的光要甲而過。 刺耳的剮蹭聲傳來,一陣火花爆起。 她只覺得左臂一輕,整條手臂上的組甲瞬間脫落,連內側衣袖也一并劃破,切口整齊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br> 紫色的身影在霧中向她走來,肖南回終于看清執劍人的臉。 是他。 那個在孫太守宴席上出現的白氏劍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狀長得圓,黑眼珠很大,整雙眼睛顯得無辜而迷蒙,帶著幾分能令人放下防備的單純。 如果不是曾經目睹他轉瞬殺死數人、連眼都不眨一下,還有方才那駭人的招數,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長相孩子氣的人,會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 “我聽聞天成皇帝身邊的......是個刀客?!?/br> 肖南回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他今日沐休,換我當值?!?/br>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槍尖上,眼神有些異樣。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對方言甚。 就這空檔,那劍客又微微瞇起眼來。 “細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無妨,這把槍瞧著也是十分有趣,我當使出全力與你一戰,也算令此槍使得其所?!?/br> 全力一戰?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對決,氣之威壓有時會先于出鞘之刀劍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猶疑或膽怯,那便已輸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機。 這不怪她,她本來也打不過他。 “沒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這樣的人伴駕?!?/br> 燕紫的語氣沒有多少嘲諷,只是真實的疑惑,像是對一個問題的答案百思不得其宗。 “孤也沒想到,白氏會將竊來的劍賜予手下做兵器?!?/br> 帝王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周圍凝滯的空氣,只有對事實平靜的敘述。 而劍客的面容卻漸漸染上無法掩飾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對他的劍妄言妄語、指手畫腳。 “你胡說,這劍是我自己得來的......” “動爻之劍,謂其鋒芒一動而宙合之局瞬變。赤金而成,鋒長三尺一寸,格寬三寸半指,一體而成,無紋無銘,唯鄂處有一點赤色。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