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75節
肖南回輕咳一聲掩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學著他主子的模樣換上一副皮笑容不笑的臉:“丁中尉請講?!?/br> 丁未翔兀自憂心,壓根沒注意到對方眼中那噴薄欲出的不耐煩,嚴肅道:“陛下萬金之軀,你指導的時候千萬控制好自己的力道,莫要傷到他?!?/br> 這哪里是還有一事?明明就還是剛剛那事!不,是三天前的事! 她心中繼續默念忍字訣,第七次誠懇回復道:“這個是自然。我便是有一萬個膽,也斷然不敢對陛下出手啊?!?/br> 丁未翔卻又垂首搖頭:“但是武場上本就難說萬全,所謂拳腳無眼,我怕你到時候一時忘形,就不記得我今日說過的話了?!?/br> 肖南回正要大大翻個白眼來紓解一下抑郁的心情,突然心中警鈴一想,小退半步。 丁未翔這廝,該不會是等著找茬,亦或是同侯府結了梁子、等著治她的罪吧? “丁中尉此言差矣。在下自認當差還是盡到十成本分的,然而你我同時習武之人,當知道這要想學到點真本事,挨上幾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陛下若是要為這個砍我的腦袋,在下還是不做這差事為好?!?/br> 她做退堂鼓之勢,心中卻打定主意對方不會就這么放她撂挑子不干。 丁未翔果然一時沒說話,臉上卻又浮現出那熟悉的、欲說還休的表情。 肖南回覺得自己的額角的青筋在跳:“丁未翔,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時候說話十分不痛快。有話不妨直說,我又豈是不通情理之輩?” 然而丁未翔似乎打定主意不將話說明白了:“肖大人難道沒有難言之隱?何必刨根問底??傊?,你記得一點?!彼樕仙袂閾Q上了十足的誠懇,“千萬不要讓陛下覺得,你的舉動會威脅到他。你知道的,有時候人的本能反應是很可怕的?!?/br> 肖南回納悶地看著對方,實在不明白他到底是瞧不起她,還是瞧不起教她功夫的肖準。 不可說就不說嘛,何必同她扯這一通胡言亂語。 “肖大人?” 肖南回一機靈回過神來,那日來給她送甲的禮官不知何時立在了帳里,同來的還有鹿松平。 莫春花在一旁放肆打量著對方,估摸著是在琢磨:這么個陰柔長相的小白臉,到底是怎么當上黑羽營校尉的。 肖南回這幾日同她混熟了,莫春花又是個心思很淺很好猜的人,九成已經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客氣些,不然小心后悔?!?/br> 莫春花哼唧一聲,算是應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就這么被唬住、有些沒面子,氣哼哼走上前接了那禮官手里的衣服。 “右將軍,演武場已準備好了。請更衣后隨小的一同前去吧?!?/br> ****** ****** ****** 肖南回換衣裳前,沒想到會是這個顏色。 摸了摸身上這身朱紅的短打,她有些稀罕的左右看著,沒忍住開口問道:“營中還有這種顏色的衣裳,我先前怎么沒見過?” 那幾步之遙、埋頭苦走的禮官頭也沒回:“營中的事小的不知,將軍若有疑惑,一會親自問陛下好了?!?/br> 她哽了哽,只得作罷。 要說這衣裳的制式確實是最普通的cao練武服,只是這顏色,實在奇怪。也不是深赭,也不是正紅,而是介于朱色與橙色之間的一種顏色,倒像是...... 肖南回只覺得手心一燙,眼前閃過那人手執朱判在她手心寫下的那個字。 是朱砂的顏色。 “肖大人在想什么?” 鹿松平突然開口,她像是被抓包做了壞事一般,突然有些不自在。 “在想、在想這衣服......” “我是問,方才在帳子里?!?/br> 肖南回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問自己在帳子里為何發呆。 她想了想,覺得鹿松平雖然行事不討喜,也可算得上半個自己人,正好心中有些憋悶,便將早上同丁未翔的那通說了一遍。 鹿松平聽后默了片刻,挑了挑眉。 “丁中尉當真那般說?” “有假不成?”肖南回忿忿一系袖口,將綁手又勒緊了些,“你說他是不是成心給我添堵?明知道我抗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還總說些有的沒的......” “右將軍?!甭顾善酵蝗怀雎暣驍嗨?。 這倒是他第一次喚她官銜,肖南回停下,狐疑看向他。 鹿松平的神色卻又一瞬間松下來,只半是打趣地沖她咧了咧嘴:“將軍當知小心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說不準,丁中尉是為了你好呢?” 鹿松平說這話時帶著些半開玩笑的語氣,可不知為何,肖南回卻有些分不清那其中幾分真幾分假。 不等她繼續分辨,前方領路的禮官已經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 “肖大人,前方便是臨時開辟的演武場,四周守備都是鹿大人親自調配的,妥當得很,請安心去吧?!?/br> 什么叫安心去吧? 肖南回對這禮官的措辭十分不滿,卻也一時說不出什么。鹿松平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目光中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 方才身上就有的那股不自在感愈發強烈,她使勁撓了撓頭,又原地活動了下四肢,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打定主意邁開腳步,向著習武場內走去。 說是習武場,實則地方并不大,想來是臨時辟來給皇帝用的。四周布局看似隨意,卻能看出不少心思,既要方便暗哨在四周巡視,又不能留下能夠藏人的死角。 肖南回心中對鹿松平的評價又高了些,探究的目光下一秒轉到場子中央,那里站著一個人。 那人也聽到她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就那一瞬間,有風揚起鹽堿地上的砂石,有些迷了她的眼。 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誰,卻又分不清他此刻是鐘離竟,還是夙未。 早前丁未翔叮囑的時候,她甚至是有些逆反心理的,想要假公濟私好好教教皇帝,什么叫武學。 那人卻在方才那一瞬間便教她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褪去了慣常穿著的那種布料華貴、慵懶拖沓的長衫,換成一身鴉青的短打,長發束起,可惜那過于清俊精致的臉沒有平添一絲英氣,反而在那件略顯粗糙的衣料襯托下更顯脆弱,像是一座被無知村民蓋上破布的玉雕神像。 他同他腳下那片土地的粗糲截然相反。 也同那片土地中生出的她截然相反。 肖南回突然有些頭疼。 早年她同軍中各式渾人切蹉胡鬧時,是從來不知“分寸”為何物的,可現下她不得不謹慎的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了。 就這一點停頓,夙未便察覺到她的猶豫,抬起眼來望向她,臉上不知為何就帶上一抹淺淺的笑。 肖南回的頭疼瞬間變為呼吸困難,如臨大敵般倒退了半步。 他、他做什么? 她見慣了帶兵打仗的那種血性男兒,從沒想過男人還可以是這樣。 從前面對千軍萬馬、窮兇極惡時她眉毛都不會皺一下,但此刻沐浴在午后溫和的陽光里,竟然覺得有些腿軟。 皇帝絕對是故意的。 平日里別說是笑了,就連抬下眉毛都少有的人,現在居然對著她笑! 你以為你笑一笑我就會對你手下留情了嗎?! 肖南回內心翻滾,輕咳一聲作為掩飾,故作嚴肅道:“陛下若是準備好了,咱們便開始吧?!?/br> 夙未微微張開雙臂,她看到他手腕上那串晶瑩剔透的舍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是那傳說中、巨龍口中銜著的日月光華。 “孤,準備好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除夕,大家新春快樂。 愿你們新一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第77章 馴龍高手(下) 歲末的宿巖荒漠,寒冷而貧瘠。風刮在臉上像是帶著挫的刀子,幾日便能將一個細皮嫩rou的美人打磨成半老徐娘的模樣。 肖南回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面皮,手感似乎比之前糙了幾分。再看眼前這人的臉,心中生出幾分不忿來。 夙未的臉上干干凈凈的,就連表情都十分寡淡。 “傳道受業”才剛剛開始,她便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分心。她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卻又忍不住將注意力從對方的臉上移到了身體上。 欸,這小身板,到底禁不禁得住她的敲打?還有這腰,也太細了些...... “肖卿?!?/br> 嗯?在叫她嗎? “肖卿為何盯著孤瞧個不停?” 肖南回的心咯噔一下,連那人眼都不敢看,連忙調整好狀態,磕磕巴巴地開始專心上課。 幾番試探過后,她終于確定:皇帝當真是毫無根基的武學新丁,沒有絲毫基礎。 既然尋常兵器難以直接上手cao練,那便從最基礎的近身格斗擒拿學起。這是保命的招數,不似一般武場上的切磋點到為止,她教的都是一招致命的路數。 她先講了些基本的理論常識,教對方認清人體上最為脆弱和最為堅固的幾處要害。 丁未翔的話魔音穿腦般留在她腦殼里,當下便響了起來。 思忖一番,她讓夙未站好,開始邊指點邊講解關節技的要點。指到哪處關節時,她便伸出兩根手指,又輕又快地在對方身上對應的位置點一下,力道被控制到最小,生怕一個不小心做過了頭。 一進入正題,時間便過得飛快。 眼看要到午膳的時辰,四周的風又大了些,隱隱聽得些。即便是在這樣飛沙走石乃家常便飯的地方,也頗為不尋常。 肖南回擦了擦額頭的汗,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汗漬,只覺這其中八成都是被嚇出來的,心中不禁又罵了丁未翔一百八十遍。 她深諳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的道理,風又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索性便決定讓皇帝休息一會,想著避過這猛烈風頭午后再繼續。 然而轉念想到接下來的實際演示,肖南回又犯了難。 君臣有別,何況君還是顆非常易碎的翡翠白菜。 她偷瞄那人。 不遠處,皇帝就靜靜坐在一棵枯了的胡楊樹下,盤腿而坐的姿勢分外標準,同他先前在馬車里的樣子如出一轍。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內心糾結,眼簾輕闔,眉宇舒展,面無表情的臉上有幾分高深莫測。如果不是眼下這蒼涼簡陋的地界,她簡直要懷疑自己撞見了正在坐化成佛的佛祖本尊。 這般神壇上供著的人物,伸手觸摸都是褻瀆,又怎好上手摔打呢? 大風吹過,帶來他身上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