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68節
她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的箭筒里從一開始就只有三支箭。 如今已射出兩支,只剩最后一支。 她不敢開口,呼吸都憋在胸間。 鹿松平的手依然很穩,如果不是那跟隨目標緩緩移動的箭尖,他幾乎看起來像是完全靜止了一般。 蝠群已過山頭,只剩那最后一只,就要借著夜色永遠消失在視野之中。 鹿松平緊扣的手指終于松開,銀色的細箭悄無聲息的飛出,像是一尾游進墨池中的銀蛇。 時間只過了半個瞬目,但卻像是凝滯了一般。 肖南回看到那飛速移動的黑影窒了窒,如落葉般翻飛落下,憋在喉間的那口氣才長長舒出。 兩人三步并作兩步向那只墜落的夜蝠走去,不料那畜生竟未死透,掙扎著向一側陡坡滾去,眼見便要墜入一側山谷之中。 千鈞一發之刻,肖南回迅速抽出平弦反手擲出。 平弦帶著破空聲飛出,“鏘”地一聲將那只掙扎的夜蝠釘在了地上。 鹿松平喘著氣看了她一眼,神色終于有些不同,簡短道。 “槍法不錯?!?/br> 說完便上前一步將那死透的夜蝠拎起,檢查它腳上纏著的東西。 她緊跟著上前,小心望向那面目可惡、牙尖嘴利的畜生。 “這玩意堪比安道院的夜梟了,甚是難纏?!?/br> 鹿松平看她一眼,如實開口道:“夜蝠比不得夜梟,只是勝在行跡鬼魅,有蝠群的時候最是棘手。用來傳遞密信時,可以此作為掩護,逃脫的機會還是很大的?!?/br> “聽你的意思,倒是之前便交過手?” 鹿松平鼻間哼一聲,算是默認了,隨即將那支穿透夜蝠身體的銀箭拔出,擦拭后小心放回箭筒內。 “若沒交過手,怎舍得一上來便用上三支踏云箭?” 肖南回盯著那支箭撇了撇嘴,心道:原來是個金貴物什,難怪只他自己用,卻給她配得是尋常弓箭。 但下一秒她隨即便明白過來:鹿松平早就預見到了可能的情景,才會做出如此安排。 他根本沒有指望她能射中那東西,讓她以王弓射出重箭,是為攪動空氣,逼迫那只夜蝠改變移動軌跡,他再以手中踏云箭攔截擊殺。 這等cao作,不僅考驗射手的眼力和準頭,也考驗其預判目標移動軌跡的能力,非頂尖弓箭手不可達成。 這樣的身手,怎會去當了州牧? 他該不會是黑羽營的逃兵、跑去紀州頂了人家的位置吧? 肖南回越想越覺得離譜,上下打量鹿松平。 “你一個州牧,陛下到底要你三更半夜在這做什么?” “托肖大人的福,捉jian細?!?/br> “jian細不是......” jian細不是你嗎? 后半句話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這不能怪她,這人實在太過可疑。 鹿松平看了她一眼,不費吹灰之力就讀懂了那女人的后半句話,不咸不淡地丟下一句:“都說兵如其人,肖大人這□□確實威武,就是可惜打不了彎?!?/br> 他這是在諷刺她吧?諷刺她腦子轉不過彎? “哼,就算打不了彎,也能同你斗上個三百回合?!?/br> 這是說起那晚在康王行宮的事了。 不知怎的,鹿松平面上神情漸漸變得有些奇怪,他盯著肖南回的臉看了片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目關強襲乃是陛下臨時之舉,紀州守軍與州牧都是連夜趕來,為行軍路線日夜提心吊膽、好不狼狽。我現在倒是明白,為何會如此了?!?/br> 對方話里有話的樣子,肖南回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倒是揪到其中一點關鍵信息。 “之前黑羽營在三目關的時候,你是不是也......” 她的話越說越艱難,實在不想問出那個自己都害怕聽到答案的問題。 然而鹿松平顯然已經知道她要問什么,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毛。 “彼時肖大人浴血奮戰,令鹿某甚是欽佩?!?/br> 他果然在。 想到當時自己有多狼狽的樣子,肖南回只覺得印堂發燙,腦門當中有根筋在跳。 “那是、那是權宜之計......” 然而鹿松平似乎根本沒太在意她碎裂的自尊心,兀自收拾起那夜蝠的尸體,轉身向山坡下走去。 “在下要趕著回去復命了,肖大人要是還想留在這里賞月,在下就不打擾了?!?/br> 某人身輕如燕,一句話未說完,聲音已在遠處了。 冷風吹過,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番。 還是利用完一腳踹開的那種。 ****** ****** ******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大帳內再次人頭攢動,眾將領與隨軍大臣無不翹首以盼皇帝的一句答復,好可以趕快結束這場令人心焦的議事會。 皇帝還是一炷香前的樣子,臉上不見絲毫疲態,似乎對這場拉鋸戰頗為享受,一點也不急著結束。 就在眾人快要忍受不住,紛紛舉手投降之時,大帳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來了,不知道這接下來又會是哪出戲。 一聲簡短的通傳過后,鹿松平一身風塵出現在大帳里,順手將手里的東西往地上一擲,俯身行禮道。 “臣鹿松平,見過陛下?!?/br> 鹿松平不是不參加此次議事嗎?怎會此時突然出現? 大帳內人人都目不斜視,人人的心都在斜眼看向鹿松平。 這其中不乏蔑視不滿的心聲,要知道先前有不少人對這個年輕的州牧沒什么好感。誰知道康王死了之后,他有沒有將那紀州劃作了自己的地盤? “原來是鹿州牧,孤先前準你告假,不知此時為何又出現在此???” 皇帝顯然對鹿松平甚是寬宥,這叫其余的人又生出些不滿來。 原來是可以告假的,早知道就不趟這灘渾水了,平白教他們“罰站”了一個晚上。 “回稟陛下,臣夜狩與軍營之外,不曾想卻射殺一物,特來交于陛下?!?/br> 鹿松平說完,將地上那團黑漆漆的東西展開來,血污夾雜著幾撮被打濕的黑毛,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蝙蝠。 賬內武將齊齊輕嗤,文官紛紛倒吸一口氣。 “鹿州牧是被冷風吹糊涂了吧?如今我等正與陛下商議軍情要務,怎有閑心管你那勞什子的黑毛畜生!” “這等污穢血腥之物,怎可呈于陛下面前,豈非臟了陛下的眼?” 大帳內一時罵罵咧咧聲不斷,眾人將這一晚憋在肚子里的邪火全泄到了鹿松平身上,一個個險些忘了還有皇帝在場。 鹿松平倒是平和的很,只淡淡看著座上者說道:“在下前來,是因為在這畜生身上發現了些東西?!?/br> 此言一出,賬內又是一陣狐疑的沉默。 顏廣見狀,上前一步道:“末將愿為陛下查看一番?!?/br> 皇帝擺了擺手,顏廣便將那只夜蝠原地擺弄起來。 只一瞬間,他便發現了問題所在,臉上顯出猶豫的神色。 鹿松平在旁看著,依舊不動聲色。 “將軍何故沉默?可是那野獸身上有什么發現?” “臣......臣發現了這個?!?/br> 顏廣將剛才拆下的布條捧在手里,舉過頭頂。 賬內響起一陣窸窣聲,所有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向前邁了半步。 “那是何物?孤離得有些遠,看不清?!?/br> 顏廣似是下定決心一般,沉聲道:“此物乃是一塊碎步,末將乍看像是天成軍士夾衣下擺的料子?!?/br> 這下子,所有人都隱約猜到那塊破布是什么了。 原來不是甕中捉鱉,而是引蛇出洞。 皇帝這一局當真擺的穩準狠。大漠之上,深更半夜,便是孤魂野鬼也跑不出半里地去。 不少人在暗自驚嘆,只有一人開始冒汗。 那擺局的人一一掃過賬內十數張面孔,兀自裝起了糊涂。 “哦?不想天成還有軍士如此,悲憫于走獸飛禽,撕下自己的衣物為其療傷止痛,可謂圣人之舉了?!?/br> 顏廣嘴角抽了抽,只得繼續回稟道:“陛下......這碎布上有字?!?/br> “何字?念來聽聽?!?/br> 顏廣的聲音頭一次低了下去。 短短數十字,字字透露著天成最新的行軍動向。便連個把時辰前、黑羽營東南后撤的指令都傳達的一字不差。 饒是先前有所猜測,真的聽到的那一刻還是令人又驚又惡。 眾將嘩然,隨即神情激憤起來。 若是先前還有懷疑光要營賊喊捉賊的,這廂一看瞬間便同仇敵愾起來,恨不能當場將那jian細碎尸萬段,以慰平白犧牲的天成將士。 皇帝手指輕扣椅圈,似是有些遺憾:“孤自認治軍有所得,不想還是出了這種事,合該自省一番,是否先前太過仁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