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66節
肖南回愣了一秒,隨即反應過來,早前在莫春花的帳子外,丁未翔那廝當真是一字不漏地將她說的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她一陣心慌口苦:“微臣不敢?!?/br> “此番祛蠹除jian,你也有功勞,孤可破例與你一人知曉?!?/br> 不不不,她覺得自己并不想知曉。 當然,她的心聲,皇帝是聽不見的。 皇帝手腕輕挪,手中握的筆上染著飽滿的赤色,像是刀尖上沾著的血。 那是用來批閱奏簡的朱砂。 “手?!?/br> 那人的聲音并不沉重嚴厲,甚至帶著幾分輕描淡寫,但她不知為何就是不敢違抗。 掌心幾乎是在一瞬間滲出一層薄汗,她緩緩伸開握緊的拳,將手遞了過去。 筆尖輕落,柔中帶韌的尖端掃過她的掌心,癢癢的,片刻后就抽離開來。 肖南回低頭望去,只見手心一個殷紅的“未”字。 “孤的名字。你可記住了?” 未。 夙未。 這是他的名諱。 莫春花說的其實一點都沒錯。 帝王之尊,名當諱及。 天成知曉皇帝真名的人根本不多。即便知曉,又怎能輕易提起呢?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從沒想過自己會是能夠知道他名字的人。 她以為自己與他的交集,就止于“鐘離竟”了。 肖南回愣愣地看著掌心的字,只覺得那紅色似乎變得guntang,就要燒進她的皮膚下、血rou中、骨頭里。 第69章 百鬼夜狩(上) 掩藏身份、回到天成軍營七日后,肖南回終于用上了炭火。 嚴格來說,應該是蹭上。 皇帝十分畏冷,馬車上的炭火燒的很足。 雖然有了炭火,她卻失了睡眠。 皇帝話很少,她亦無事做,只能闔眼假寐,但還是忍不住從聽到的細微聲響判斷那人在做什么。 最后她耳邊聽著炭火嗶啵作響的聲音,想起在白耀關的時候,他外衣被她撕碎、只著了單薄里衣與她挨凍的夜晚。 嗯,丁未翔惱她是應該的。 可惜她那會不明所以,總以為是姓丁的腦子進水了。 這樣一想她又隱隱有些擔憂,皇帝表面上沒有罰她,該不會心下已經恨極了她、下定決心要牽連侯府了罷? 肖南回眼皮直跳,右眼撐開一條縫開始偷瞄那人。 他姿勢與一個時辰前幾乎沒有變化,還在批奏簡,真真是木頭人一般。 左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問又問不出口,她只得垂下眼簾,余光瞥見地上攤開一半的布陣圖,有些好奇地多瞄了幾眼。 那是三目關到宿巖一帶的布陣圖。 此前關于天成此次部署戰局的情況,她都是從伯勞那里得知一二,字里行間甚是模糊,如今這樣一看倒是明朗許多。 她在三目關遇黑羽營奇襲時,就曾困惑于皇帝此舉。孫家背后一定有白氏撐腰,不可能輕易向天成低頭,即便棵“村頭草”被除去,白氏也定不會坐視不管,兩軍難免會在關口進入對戰。 然而她在碧疆三月有余,卻未聽聞三目關傳來戰訊,如今才知:皇帝根本沒有在關口留下守軍。 三目關雖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但就眼下局勢來看卻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三目關非城池無遮擋,深入腹地難以繼力,派兵駐守看似是贏了這一步,實則是損耗極大的策略?;实鄯雌涞蓝兄?,雖然肅清了三目關的孫家,卻又后撤不留明哨,任誰來看都是有詐的部署。白氏看似得了塊送上門的地盤,實則既無法像以前一樣借道三目關,又要時刻提防天成再次從此處突入,心力交瘁之處甚多,反倒落了下乘。 這等陰柔的行事作風,倒是與他本人相出無二。 此局本是連環套,下一步便是垡莽嶺的突襲,若能偷得白氏后方空虛之地,此次討伐碧疆的戰局便算是立住了一半。奈何在這關鍵一步出了差錯,白氏扳回一局。如今兩方都陷入僵持,不知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時打破平衡,屆時全面對戰的序幕便會拉開。 肖南回想的出神,沒覺得自己脖子越抻越長,不知不覺間已經快要湊到那張圖上面。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了。 丁未翔的聲音隨即傳來。 “主子,到了?!?/br> 皇帝抬眼,肖南回嚇了一跳猛地后撤,后背“砰”地一聲貼回車廂墻壁,余音經久未散。 皇帝慢條斯理地披上大氅起身,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僵硬的身體向車廂外走去。 她要怎么辦?跟上去嗎? 下一秒,某人就像是有讀心術一般知道她心下所想,先一步開口道。 “不必跟來,孤為你找了個熟人幫忙安置?!?/br> 熟人? “不知是臣的哪位熟人......” “你們之前見過幾次,聽說還切磋過武藝,他也算是對你贊賞有加?!被实墼掃€未落,一道男聲越過那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在馬車前響起。 “臣鹿松平見過陛下?!?/br> 肖南回震驚地向外望去,便見鹿松平那雙細長陰柔的眼正意味不明地看著自己。 她覺得自己的舌頭瞬間有些打結:“臣、臣同鹿州牧兩面之緣,實在談不上熟不熟的......” 然而皇帝已然走遠,丁未翔那廝跟在后面,側臉給了她一個表情。 她解讀了一番,覺得那種表情叫做“自求多?!?。 鹿松平煙一樣地飄上馬車,手腳輕得可怕,肖南回覺得他殺人拋尸時也不會有一點動靜的。 她像一只刺猬一樣警惕起來,渾身肌rou緊繃、手臂一轉,平弦便像一道銀光橫在了她和鹿松平之間。 鹿松平低頭瞧著那明晃晃的槍頭,臉上神情有些古怪。 “肖大人,在下對你的兵器并不感興趣,你可以暫且收起來了?!?/br> 肖南回冷哼一聲:“陛下已經走遠,鹿大人又何必繼續在我這里裝模作樣?我瞧你在彤城的那段時日,可不是如今這般客氣?!?/br> 鹿松平皮笑rou不笑地咧了咧嘴:“在下職責所在,除了必要的守衛工作,自問不曾有過半點僭越?!?/br> 這是酸她自作自受呢。 聽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倒是和皇帝身邊的那位有個七八分的相似。 “我讓伯勞一直盯著你,你自然不敢有所妄動?!?/br> “伯勞?”鹿松平停頓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原來那位姑娘名喚伯勞。她在我府上停留了兩月有余,一人便將今年收成的葡萄吃了大半,想來這賬是要記在肖大人簿上的?!?/br> 什么?! 肖南回牙關咬緊、七竅生煙:“你胡說什么!把話給我說清楚!” “在下說的是官話,肖大人怎的聽不懂了呢?”鹿松平利落挽起六條轡繩,熟練地駕起馬車來,“莫說是葡萄,便連軍報她也從我這偷看了去不少,肖大人雖遠在碧疆,心卻同我是一條的呢?!?/br> 誰同你一條心! 還來不及細品其中意味,車子便動起來,肖南回臉色微變。 “你要帶我去哪?” 鹿松平不語,轡繩狠狠一抖,馬車加速向前沖去。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莫春花!” 鹿松平一身綠衣、長頸細腰,坐在那里卻穩如一座青山:“省省吧,陛下將你扔給我了,你便得聽我使喚?!?/br> 除了肖準和皇帝老兒,這天底下還沒第二個人能使喚她! 不讓她下車?她自己下去還不成么! 她握緊平弦,想要向車窗揮去。 某人頭也沒回、后腦勺長了眼一般冷聲道:“這是陛下的馬車,你若有膽子就盡管毀個徹底?!?/br> 肖南回一個踉蹌跌回一旁的軟墊上,心有不甘地瞪了那背影一眼,將手里的槍桿橫在胸前。 “車廂如此擁擠,你若不嫌費力,便一直舉著吧?!?/br> 馬車顛簸起來,飛快駛離黑羽營的隊伍,向著戈壁上漆黑的山坡上而去。 ****** ****** ****** 黑羽營拔營的腳步一路向東南方向后撤,直至二十里開外才停下。 這道軍令是皇帝親下,軍中無人敢問,卻有將領心存疑慮和不滿。每個人心中都在嘀咕,不知皇帝這一步究竟走的是何種道法。 當晚,十萬大軍于天沐河河道以東幾十里的一處高地扎營,皇帝在主帳召了眾將領議事,商討當如何與北路的光要營、中路的肅北營相配合,對碧疆發起總攻。 議事從戌時剛過開始,一直到了丑時三刻,皇帝依舊沒有對任何一項提議表示認同。 眾將從起先的唇槍舌戰、激烈辯論,到辯無可辯、口干舌燥,皇帝從始至終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似乎對所有人的策略都不甚滿意。 最后,大帳中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怪癖,那元明殿上的青銅刻漏如今居然被搬到了主帳里,滴答作響的水滴聲聽得人心煩意亂,那點滴流逝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令人倍感煎熬。 這擺明了議事是假,旁的什么事才是真。 伴君如伴虎,眼前這個卻是伴君如臨淵。誰能猜得到深淵之中,究竟藏了什么東西呢? 欸,在天成為臣,實在是太難了。 終于,有人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