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46節
欸,許久沒摸兵器了,手感真好。 “你、你要做什么?” 肖南回拋著手里的刀子,上下打量著那胖墩的肚子,笑得有幾分不懷好意:“水在你肚子里,我便將你剖開不就好了?” 小廝咽了咽口水,肖南回臉上許久不洗有些面目可憎,怎么看都像是個窮途末路的女土匪。這城中的人早就渴瘋了,怕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 “你、你休要唬我,水進了肚子,還能留在那不成?” “那能怎么辦?我渴得厲害,已經顧不得那許多了。聽說人這薄薄一層皮下,水分都在這血里面,我便在你這隨便扎上一刀,湊合喝些,也能頂個一天半天呢?!?/br> 俗話說得好,要殺要剮給個痛快。這左一刀右一劃的,搞不好最后肚破腸流還咽不了氣,那可就太慘了。 “大姐!姑奶奶!我親祖宗!您饒了我吧,我也是不知情啊,這才喝了您的水?!?/br> 胖小廝飛撲過來一把抱住肖南回的大腿,順便在上面抹了抹自己干嚎出來的鼻涕。肖南回扣著對方那肥厚的雙下巴,嫌棄將他推遠些。 “我問一句,你便答一句。若有含糊,我們便退回剛剛那一步?!?/br> 小廝咽了咽口水,艱難點點頭,肖南回將刀子收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伍小六?!?/br> 肖南回的刀子“唰”地一下又拔了出來,伍小六一臉欲哭無淚:“女俠,我這名是聽著是隨便了些,但絕對是真的。爹媽沒念過書,隨便起的......” 肖南回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擦著刀:“慌什么?我又沒說什么。你來田府做事多久了?” “馬上便快滿五個年頭了?!?/br> “田府上下如今有多少口人?” “家主一人,少爺三人,女眷十六人,丫鬟小廝不到三十人?!?/br> 在這么個榨不出一滴水的地方還能養活這么大一家子,這田家也是不簡單。 “那這田家人可有和西城的人有過來往???” 肖南回這話問出,伍小六便明顯停頓了下來,飛快抬眼看了下肖南回:“之前是沒有的,最近......” 肖南回抬了抬眉毛,她生來是西南紀州人,五官本就生的冷峻些,平日里憨笑打鬧的便只覺得正氣,如今稍稍拿出些氣勢,便有幾分厲害,伍小六掙扎一番,還是一五一十地說了。 “最近聽說西城也不安穩,碧疆那邊來了人,說是要打仗借地了,大家都估摸著這一借便還不了了,以后宿巖就是白家的地了?!?/br> 伍小六低聲說著,肖南回在一旁聽著,面上仍是沒什么表情,但心里早已狂跳不止。 白家是知道天成的打算了,這是要先下手為強。宿巖雖然貧苦,但卻是戰略要塞,因為氣候惡劣,古來都是苦爭之地。如今兩方相爭,孫家夾在其中,早晚要站一邊,不如早作決斷以免被殃及。 “我也是偷聽來的,說是田家要嫁女兒去西城的孫家,也就這幾天的事了?!蔽樾×f完,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肖南回。 “田家嫁女兒?這城中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伍小六搖搖頭,也是一臉惋惜:“嫁過去做妾的,有什么臉面大肆宣揚,恨不得沒一個人知道才好??蓱z那姑娘花兒一樣的年紀,生得又那般好,卻要羊入虎口了?!?/br> 嫁娶,就算再低調,也少不得一大伙子人由東到西地走上一遭。 她正愁沒法子過這三目關口,如今也算是老天助她。 “原來就連田家都要賣女保命、投靠西城了,我看這風向倒是明朗的很?!?/br> 伍小六聽著肖南回這通話不明所以,只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能走了,臉上擠出一個笑:“女俠,那個......你要是沒什么要問的了,我能走了嗎?” 肖南回沒點頭,卻上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有些發毛,這才說出一句嚇人的話來:“我看你別走了,同我一起去孫家好了?!?/br> 伍小六仿佛一只被嚇傻的雞立在原地:“去孫家?” “是啊,你我在這東城不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的,連口水都喝不上,不如去那西邊討討生活,說不定從此就發達了呢?”肖南回笑嘻嘻地說著,眼神卻沒幾分商量的意思。 伍小六一臉倒霉相,艱難開口道:“女俠,我覺得吧,這發達不發達的,總要有命在才行。要我說,東城雖然受苦,但也好過進那虎狼窩備受折磨。人活在世,講究個痛快,若是到時候小命都不在自己手里攥著,想死恐怕都辦不到啊?!?/br> 肖南回將匕首插回靴子里,低頭做沉思狀:“你說的確實有道理......” 伍小六忙不迭地點頭:“是啊,你再仔細想想......” ”不必想了,就這樣吧,既然孫家如此兇險,那更要你同我一道過去,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好有個人來將我了結了。當然,你若是也到了那半死不活的境地,我也一定不會手軟。怎么樣?我這提議不錯吧?“ 伍小六沒說話,他知道他現在說什么也沒個屁用,只怨恨地看一眼那躺在地上、癟了吧唧的水囊,痛恨自己為什么要喝那一袋子水。 第51章 血嫁 伍小六不愧是在田家干過幾年的人,拿捏起這高門深院里的事來甚是有門道,肖南回面上不表現,但深知自己這方面決計是比不上的,暗自慶幸賭對了人。 說來這事也不算難辦,即便是再衷心的丫鬟,也是不情愿陪著小姐去送死的。都知道孫家絕不是個好過日子的地方,早在半月前便有年輕丫鬟想要臨陣脫逃,結果被抓了回來打個半死丟出府去,嚇得其余的再也不敢有什么念想。 伍小六知道,若想插個陌生人進去,必須要找不那么惹眼的人來替。田家姑娘身邊的人都不行,那都是臉熟的,少不了要左右顧忌。 思來索去,便選了做漿洗縫補的和隨轎小廝這兩個位子,正巧有對兄妹才十五六的年紀,本是府中管事的兒女,被選上跟去孫家伺候也是苦悶了好久,伍小六找上門才說了兩句,對方便感激涕零的答應了,生怕兩人反悔,連夜將田家上下瑣事一一告知兩人以防出了紕漏,還特意照著肖南回的身形趕了套丫鬟衣服出來。 肖南回樂得有件干凈衣裳穿,全然不覺得愁得慌,只有伍小六愁眉苦臉,短短兩三天仿佛嘆盡了一輩子的氣。 就這么的,田家嫁女的日子到了。 送親的隊伍血紅血紅地鋪了一路,卻在丑時剛過便出發了,無人高喊無人敲鑼打鼓,一隊人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帶著新娘子上路了。 這不像是喜事,反倒像是喪事。 整個東城還在一片混沌之中,肖南回跟在新娘的轎子后面,回頭望向這黃沙中的衰敗古城,緊了緊面上的汗巾。 她離她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宿巖東城與西城之間原本只是一河之隔,但自從孫家截源改道,天沐河便不再流經此地,久而久之隨著風沙侵蝕,原本的河道下陷坍塌,成了一道綿延百余里、人力難以逾越的溝塹。 所以要想從東城入西城,就必須繞回到嶺西戈壁,穿過三目關才能到達。 三目關俯瞰形似魚嘴,是一處由寬及窄的峽谷入口,如果說碧疆是一個圓形的布袋子,那三目關就是這布袋子的扎口。 當年肖準便是在這里吃了敗仗,這也是為什么孫家與白氏只需出兵鎮守三目關,再派游鐵騎于戈壁之中巡視,便能守住碧疆一地。 近些年白氏作亂碧疆,戈壁外已經少有人走動,昔日官道遍布粗糲砂石,車輪行在上面顛簸異常,行人亦是走得腳底生泡。肖南回心中早有計較,出門前在腳底板裹了厚厚的兩層布,大半日下來,仍是走得兩腳生疼。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浪費一分一秒,抓著伍小六一直低聲詢問著這些年宿巖一帶的勢力情況。伍小六口干舌燥,起先還愿意說上一點,漸漸便任她如何威逼利誘也不肯開口了。 正午陽光熾熱,日頭剛剛偏斜,前方的風沙便散了些,一行人終于看到了那若隱若現的奇特關口。 那是一座巨大高聳的神像,沙石堆砌而成,卻在風沙中屹立了數百年仍未倒下,只是面目模糊了些。在那神像的臉上有三處孔洞,兩處開在眼睛處,一處開在額頭上,遠看好似長了第三只眼,所以此地才被稱為“三目關”。 所謂望山走死馬,看到神像后,肖南回等人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到了峽谷關口。一隊孫家的駱駝騎隊等在關口,姿態甚是傲慢,連上前迎幾步都不愿,只等一隊人到了跟前,這才慢吞吞從駱駝上走下來個人,cao著一口宿巖方言,面上是一副皮笑rou不笑的模樣。 “可是田家小姐?” 送親隊里的禮官連忙上前一步:“正是?!?/br> “我等是孫太守的下屬,特意在此接應?!?/br> 肖南回皺了皺眉。這姓孫的還有點手段,竟然搞到個太守之位。 那人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隊中隨行女婢婦人上前,待我等清點一番?!?/br> 隊中的人都是一愣,隨即互相看了看,也不敢多言,女人們都一一上前。 駝隊中另有一人手中拿著田家遞上的隨嫁禮冊,按照上前人頭和姓名,一個一個地確認。 這人看著便與周圍其他幾個不大一樣,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軟甲,胯下的鞍子上鑲著七彩的寶石,十足的招搖。再看那張瘦削的長臉上,天生長了雙發黃的狼眼,配上那鷹鉤似的鼻子,八成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這都不是最吸引肖南回目光的地方。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這人背上背著的長棍。那不是普通習武者使的棍子,而是西南一帶特有的長槍槍桿,猛地一看有點像加長版的平弦。 紀州西南一帶曾經遍布游獵民族,民風彪悍難于馴服,當時的統治者為了杜絕私自起兵者,規定家家戶戶不能私藏兵器,就連鐵器也都需在地方官府備案。 但是民間自有民間的對策,由于時常有匪徒流竄,一些村民常常會在家中備好長桿,再將鐵打的鋤頭敲直削尖制成簡易的“槍頭”,等到有兇險的時候就將長桿與槍頭組合,瞬間手里便有了傍身的武器,而這種槍頭與槍桿分離的特殊傳統也流傳了下來。 眼下這個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這人很可能是落草為寇,最后輾轉到了孫家做事。附近像這樣出身的游騎還有很多,他們大都不會只效忠一人,而是在各方勢力之間搖擺,哪邊得勢便偏向哪邊。孫家與白家的勢力中,如今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這樣一群人,如果是這樣,想要瓦解倒也不是完全無從下手。 一番思慮,肖南回再抬頭時便發現前面的人已經一個個過了檢驗,很快便會了輪到自己,她連忙將頭埋下。她知道,她的身量比旁人高不少,走路姿勢也與不習武的人有差別,一般人難以察覺,但是只要有些功夫在身、眼神厲害些的,都不難看出來,她若是這么直楞楞地走過去,恐怕會被挑出刺來。 不知怎的,她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人竟然是那人。 那天夜雨客棧中第一次見面,他就是佝僂著背、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想來也是為了掩飾身形、避免顯眼。想著想著,她也縮了縮脖子、肩膀塌下來,步子也邁小些,只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終于輪到她了,她覺得有視線在她頭頂停了片刻,周圍也安靜了。過了片刻,那道冷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抬起頭來?!?/br> 肖南回心中狂跳,盡量擺出個臊眉耷眼的樣子,怯怯抬起頭來。 她來紀州這月余,整日風餐露宿皮膚已經吹黑了些,臨行前,她找管事要了半碗姜汁和了些葛根粉糊在臉上,將原本有些張揚的眉眼弄得沒精神些,再纏上那汗巾,猛地一看和那偏僻小村里的村姑沒什么分別。 那駱駝上的人用一種放肆的目光掃了掃她,突然笑著同旁邊的人說道:“你瞧瞧這個?!?/br> 旁邊的四五個同時將目光投過來,都不由自主地一愣,隨即神色古怪地勾了勾嘴角:“倒是真有幾分像?!?/br> 像誰?有什么好笑的? 肖南回內心千抓百撓地癢癢,但面上仍努力保持著一副蠢樣子。終于,那人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站過去。 她松一口氣,挪著碎步站到一邊。 又點了四五個人,送親隊伍中所有婦人丫鬟都已清點完畢,肖南回躲在駱駝屁股后面,抬起一只眼看向對面隊伍里的伍小六,他似乎也在偷看自己,眼神有些不安。 先前發話的那人抹了抹鼻子沒說話,只向左右隨從使了個眼色,十幾人便從駱駝上翻身而下,向送親隊伍中剩下的人走去。 肖南回心中一涼。 這不太對,他們這是要...... 噗,一聲悶響。 迎親隊伍最靠前的那名禮官捂著脖子倒了下去,那聲慘呼被卡在他的喉嚨里,只發出破碎的嘶嘶聲。 十余名騎手撩開斗篷,彎刀從后腰抽出,午后熾熱的陽光照在那刀尖上,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白光。 只留女眷,不留男丁。 真真是土匪的做派。 送親隊伍里其余人這才反應過來,慘呼著四散奔逃??蓱z其中除了四名轎夫,其余都是十幾歲的小廝,還只是半大孩子,手中連塊能抵擋一下的防身之物都沒有,眼都沒眨一下便沒了性命,滿滿登登幾十人的隊伍,轉瞬間便被切瓜砍菜一般殺了個七七八八。 肖南回身體繃地好似一張弓,周圍的人都沉浸在這場殺戮之中,一時無人注意她,她的拳頭攥地死死的,卻最終還是沒有動分毫。她可能是在場唯一能救那些人的人,但她不能出手,她是天成將士,她還有要做的事。 眼見前排的人紛紛倒下,隊伍中的伍小六站得靠后,勉強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驚慌失措地鉆進了坐著新娘子的花轎。終于,田家帶來的最后一個男丁也倒下了,領頭的騎手一刀劈在轎轅上,碗口粗的木頭登時削下去一截,整個轎子跟著一震。 “里面的小子識相些自己出來,免得血臟了轎子?!?/br> 花轎紅彤彤的車簾子顫巍巍的,像是里面的人戰戰兢兢一般,卻還是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