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45節
等了許久,打水的纜繩仍在一圈圈地轉著,伸下去許久都碰不到井底,肖南回知道:這口井也撐不了多久了。 等到繩子拉上來,肖南回的心也沉了下去。 水桶里只有淺淺一底子的水,說是水不如說是泥湯,渾濁不堪不說,還隱隱散發著一股不太對勁的味道。肖南回猶豫了一下,沒將水裝進水袋中。她剛入此地難免水土不服,而且這種水質一看便知有些兇險,她接下來還有事要做,不能在這上面栽了跟頭。 她的猶豫被身后的人看在眼里,有個老婦遲疑著開口道:“姑娘不打水嗎?” 肖南回看了她一眼,將桶遞給她。 那婦人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反應過來,忙不迭地將那桶中的水倒進自己的罐子中,生怕別人搶了去。 肖南回本想開口提醒,后來還是未做聲。 如果能有辦法找到更干凈的水,誰又會在這里受這個苦呢? 肖南回將木桶從老婦手里接過,輕巧一扔,木桶狠狠落地激起一陣塵土,嗆得井邊的兩人咳嗽連連。等這股煙塵散去低頭一瞧,好家伙,木桶碎了三個。待到男人拎著斧子氣沖沖地抬頭去找剛剛那打水人,一群枯黃干瘦的人形中,哪里還有肖南回的影子呢? ****** ****** ****** 東城最大的幾戶人家如今七七八八都搬去了西城,只有一戶姓田的人家還據守老窩,不過看樣子也挨不過幾個月了。 大戶人家都會在自家院子中打私井,每口私井每年要向官府上交不少銀兩。從前官府還能發揮些作用時,未登記造冊的私井是決不允許的,可大約從一年前開始,就連坐鎮的縣長都舉家奔逃了,這城中便漸漸開始亂了套,有錢人家請得起護院的尚且沒遭殃,那些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人家便相繼被沒水喝的暴民攻陷,幾戶有井的人家一開始還拼死反抗過,后來便死的死、傷的傷,便是活下來的也淪為城中難民,從此過得四處討水喝的日子。 恐慌在宿巖東城中蔓延開來,城中原本的五口水井相繼被淘干,新挖的井難以打出水來,逢數月滴雨未下的時候,城中死去的難民尸骨便堆積成山,若非天氣干燥恐怕早就爆發了瘧疾。 肖南回腦中飛快思索著,手臂已經伸出攔下了一名婦人。 這婦人剛剛排在她后面,正是分了她一點水的那位,如今見肖南回去而復返,還在這攔下她,臉上不由自主帶上幾分恐懼,連帶著抱緊了懷里的水罐子,囁嚅著說不出話。 肖南回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低聲開口道:“我不要你的水?!?/br> 老婦愣了愣,實在不知眼前這三番五次行徑古怪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仍是不敢出氣。 “你在這東城生活多久了?” 老婦沉吟片刻,沙啞著嗓子回道:“生來便在了?!?/br> 肖南回點點頭:“我想向你打聽些事。城中說是有戶姓田的大家,你可知道在哪處?” 老婦抬起呆滯的眼,像是不知對方為何問起,只木訥答道:“以前的大家子都落在城西北,許是寬街與妙巷交叉處?!?/br> 肖南回點點頭,轉身欲走,看到那婦人手里的水罐子,沒忍住多念了一嘴:“這水要煮沸才能喝?!?/br> 老婦人沒動彈,仍呆呆看著她。肖南回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去,她仍站在原地。 肖南回暗自嘆息一聲,轉身向城中西北方向走去。 第50章 伍家小六 闕城賊圈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寧上衙門,不爬宮墻。 那意思是,闕城皇宮的宮墻實在太難爬了,里三層外三層不說,還高高低低崎嶇不平,更遑論還要冒著被內廷侍衛斬殺的危險,寧可自我投官也不愿去走上一遭。 如今,肖南回立在田家的院墻底下,竟有些覺得那都城宵小略有些沒見過世面。和眼前這院墻比,那宮墻算個屁??! 田家的院墻光是目測便有兩丈來高,墻上有拼接過的痕跡,一看便是加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墻面上鏟得甚是光滑,表面還刷了一層桐油,便是老鼠都要打滑,更別說人踩上去了。再往那墻頭上看,密密麻麻扎著寸長的鐵釘,便是連只鳥都落不得,更別說人要落腳了。 田家當真是下了血本,宿巖東城最后一口還未干涸的私井,被這銅墻鐵壁一般的墻護地死死的。她輕功不好,冒不起這個險。 難道,就沒有可以鉆進去的縫? 哼,怎么可能? 有人的地方就有空子可鉆,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 肖南回在田府后門對街找了個隱蔽處,一窩就是好幾個時辰,兩眼死死盯著那后門,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 終于,紀州一帶漫長的白日就要過去,日落時分,田府后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 一個鬼機靈模樣的小廝在門后張望了一番,確認無人后,從院內抬出一個大木桶,往后門的臺階上一放,便火燒火燎地縮回那門里,再沒了動靜。 肖南回又等了一會,見確實安靜下來后才走到那石階上。 走近了才發現,那木桶蓋子下還壓著一串銅錢,雖然不多,但在這個貧困的城中也算是不小的錢財。肖南回有些奇怪,隨手一掀桶蓋,瞬間便后悔了自己的決定。 一股惡臭迎面撲來,她連忙將桶蓋子蓋了回去。 真是貨真價實的一桶“黃金”啊。 那股味道還在鼻腔里盤旋,肖南回還沒喘過氣來,街道盡頭便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她連忙躲回之前的隱蔽處。 不消片刻功夫,一個挑擔子的中年漢子腳步匆匆地走來停在石階處,隨后熟練地用汗巾蒙住口鼻,將那桶里的東西盡數倒進他挑的兩個大桶之中,又將空桶放回原處,末了將那銅錢收好,心滿意足地哼著曲離開了。 肖南回見他走遠,又回到原處,左右看了看,從衣服里側的暗袋里掏出一串銅錢,小心數出來幾枚取下來。 這是她如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串銅錢了,雖然不多但也是她一路費盡心思、又藏又省才保下來的,同在闕城時那來得容易的銀子可不是一樣的感情。 狠了狠心,肖南回又從那串愈加稀疏的銅錢上摳下兩個銅板。 要成事,便是要狠心些。 肖南回將剩下的銅錢裝回暗袋,將剛取下的銅錢放在那空桶旁邊。想了想又揀起來,跳下臺階走了幾步,散在離后門不遠處的地上。 夜色開始在宿巖東城內蔓延開來,一輪彎月掛上了天。 四周溫度降了不少,但空氣依舊是擠不出一滴水的干燥,吸進鼻子里都刀子割般的疼。 依舊是先前那小廝,他像往常一樣將空桶抬進門里,正要關門,整個人卻突然一停。 月光下,門前那被黃沙蒙上一層烏的街道上,有什么東西正閃閃發亮。 他有些猶豫,依舊是左右看了看,又回頭看了看院里的方向,終于確認無人,這才飛快跑上前確認一番。 還真是錢。地上前前后后便有十幾枚銅錢,和他先前放在桶上的差不多數。 許是那挑糞的粗心大意,沒放穩這錢財,所以掉在這了呢?這里是后巷,鮮有人來的,天色又黑了,沒人留意也是有可能的。 便是你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 小廝美滋滋地想著,將銅錢一個不落地撿起來揣進袖子里,轉身回到門內,又將大門關好,仿佛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只是,他沒留意到一件事。 就在剛剛他下臺階去拾那幾枚銅錢的時候,一道緊貼著后門斗拱的影子,從陰影中剝離出來,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那門縫之中。 ****** ****** ****** 一入院內,肖南回便開始在心中默默記下走過的路線,也處處小心不要驚動院子里的人。 可一路走來,整個院子卻是死一般的沉寂,現下雖說已經入夜,但對于點的起油燈的富貴人家來說,遠遠還未到就寢的時候,莫說婦人家主,便是下人也未見一個,著實有些詭異。 肖南回估摸著那水井的方位,先從外圍找起,一點點向府邸的中心摸索去,倒也沒費什么功夫??烧娴搅四蔷吷?,她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過于簡單了。那水井上確實懸著一截繩子,但她將繩子拉上來才發現上面并沒有能打水的桶。不僅井里沒有,就連四周也沒有一盞能裝水的容器。肖南回不死心,就近翻了幾個沒人的屋子,卻連只花瓶都沒找到。 這就不是偶然了。 其實細想便不難明白這其中緣由,水井就在那里,便是讓人一天到晚的看著,也總有疏忽的時候,不如從裝水的器皿開始管起,每日去打水的人都是需按例申領木桶,提著桶去打水才使得。 看來這大戶人家的日子也沒好到哪里去。 肖南回望著那井中清澈透亮的水和水中那輪月亮,長長嘆了口氣。 喝口水真是不容易。 好在她還有些本事傍身,雖然費勁些,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那井邊的繩子已經有些磨損,怕是禁不住一個人的重量,肖南回將隨身的包袱放在水井旁的石頭堆下,取出水囊拴在那繩子上順下井去,隨后自己倒退著下到那井中,依靠手臂和雙腿的力量撐在井壁上,一點點向井底挪去。 井壁上生了不少青苔,有些滑膩不好著手,她幾次險些失手掉下去,硬是靠著一身力氣撐下來,待到了井底,身上已是酸痛不已,比那行軍還要累上幾分。 好在井底的水是她近幾天來看過的最清亮的水了,肖南回喘著氣將繩子頭拴著的水囊取下,盛起水來飽飽地喝了一頓,隨即又將水囊裝滿,重新系上繩頭,準備爬上井后再將水囊拉上去。 一通折騰,她抬頭看了看井口那彎月亮,竟已是到了夜里子時。 若是再來一趟她可真的有些受不了。 正想著,頭頂上垂著的繩子突然動了。 肖南回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水囊便跟著繩子哧溜一下升了上去,她伸手去抓剛剛落空。 這、這什么情況?! 井邊上來人了? 肖南回來不及細想,連忙手腳并用向井口爬去。因為心急,上井反而比下井還要快不少,只是委屈了她本就已經處處破洞的衣裳,又被刮破幾道口子。 待她一只手終于扒上井沿,探出頭來一看,只見月光下一個圓潤堪比伯勞的小胖墩正抱著她的水囊喝干了那最后一滴水。 肖南回沒說話,但還是有些喘息聲。 那胖墩聽到動靜呆呆轉過頭,只見一個披頭散發、臉色甚差、雌雄莫辨的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手中水囊落地,后知后覺地退了半步,嚇得坐在了地上。 “是、是人是鬼?” 肖南回這廂已經爬上來,根本懶得理他,只快步走到他跟前,撿起水囊倒過來搖了搖,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她費盡心思打上來的水,就這么進了別人的肚子。 肖南回氣得閉上了眼,一只手準確無誤地拎住了那胖墩的耳朵。 “水呢?你給我吐出來!” 那胖墩早已看出肖南回是個人,且是個不屬于這院子的人,竟壯起膽子要喊人。 “來人啊,有......” 剛喊了幾個字,肖南回的魔爪便挪到他脖子上,他嗓子一堵便說不出話來。 “這三更半夜的,你愿意嚷嚷就嚷嚷,看看是人來得快,還是你死得快?!?/br> 胖墩臉色通紅、眼中泛淚、翻起白眼來,肖南回左右不想一會還要埋尸,便松開了手。 胖墩得了空氣,跪在地上咳嗽,嘴里還不忘念叨著:“你個賊人,□□來偷水喝,我稟了東家叫人捆了你?!?/br> 便是被欺負成這個樣子,都還沒跪地求饒,肖南回覺得這人也有點意思,故意刁難道:“你是這院子里小廝,未經主人允許便來偷水喝,便是你東家來了,怕是也沒你好果子吃?!?/br> “東家是信我還是信你?我只需稟告稱水都是你喝的,我是正好撞上,自然也沒人會站在你那邊?!蹦切P知道跑不掉,竟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脖子一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哼,反正這水我是喝到肚子里去了,你便是能將我如何?” 耍無賴是吧? 肖南回“嗖”地從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