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43節
為了不驚動更多的追兵,肖南回只得放棄逃往院墻的路,往人煙稀少的別宮深處跑去。 或細長或粗獷的枝葉藤蔓在她耳邊飛快掠過,肖南回一腳踏出那條荒僻小路后,抬頭便見夜色中一座巨大宮殿的輪廓。 這座宮殿規制之大似乎隱約透露著一些信息,然而整個殿宇之中不見半點燭火,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宮殿,便是正對宮殿的大道,追兵必然不會少。而這宮殿背后似乎就是別宮后花園,花園之后便是院墻,不難尋個出路。 短暫判斷一番,肖南回飛身踏上眼前的石階,向著黑漆漆的宮殿大門而去。 幾乎就在同時,她身后那陣一直緊追不舍的陰風突然靜止了。 肖南回氣喘吁吁地回頭去看,月色下鹿松平的影子就立在這處大殿外的第一級臺階下,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奇怪。 他是追累了么? 肖南回來不及細想,快步向著黑暗深處跑去。 熾熱的晚風在這座大殿的門前戛然而止。 肖南回邁入黑暗的一刻,便感覺迎面有什么涼涼的東西輕撫過她的臉頰。 她以為那是一張很大很大、很薄很薄的稠紗,伸手揮了揮卻發現那空氣中的東西并無法捉摸。 空氣寒涼而無風,像是一家踏進一處密閉的山洞。肖南回放慢腳步,等到眼睛適應光線后,靜靜打量起四周來。 偌大的宮殿內空無一人,一人多高的巨大裝飾瓷瓶東倒西歪,雜亂翻倒的小案和粉碎的瓷盤、琉璃盞混在一起,地上偶爾可見一兩只干癟的果子,上面蒙著一層灰綠色的霉菌。 她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了。 傳聞康王宴賓客的宮殿名喚“雪迷”,是一處只招待貴客的地方,宮殿內一年四季涼爽如初秋,這對四季炎熱的彤城來說是神奇的存在,不少拜見康王的人都慕名而來,然而能真正踏入殿內的人卻不多。 最近一次康王在此宴客,便是一個多月前。 時間像是被凝固在那場宴會的夜晚,這里仍舊保持著刺殺發生時的樣子,除了被拖走的尸體,甚至連擋在路中間的桌椅都沒人挪動過。 鹿松平的人,做事有點匆忙啊。 肖南回想著事,沒留意腳下,突然覺得半條腿一涼,整個人已經踏進一處池水當中。 池水不深,只淹沒到她小腿附近,但那溫度卻是徹骨的冷。她正要抽身離開,突然注意到那池水中的物什,整個人一頓。 極暗的光線下,有什么東西在水里反射著微弱的月光。 肖南回俯下身將手探進水中摸索,片刻后攤開掌心,只見兩片晶瑩剔透的白色玉佩。 不對,她又擺弄了一番,那不是兩塊玉佩,而是一塊。 一塊被切成兩塊的韘形佩。 韘形佩只有帝王可佩帶,或者由帝王贈與才能擁有,眼下這種情況,這玉佩的主人只有可能是康王。 她拿起其中一塊,湊近了仔細去瞧。 冰白圓潤的玉佩被攔腰切開,切口平整好似天生如此。似乎是在康王受襲的時候受到的連累。 只是,什么利器能有這樣的刀口?要知道玉石又硬又脆,尋常刀劍即便能凌空將如此細小的物件擊中,但大都會令玉佩原地碎裂。 有什么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纖細的,堅韌的,又快又狠的絞殺...... 飛線! 是在穆爾赫沼澤深處的熊家老宅的時候,他們遇到的那群使飛線的殺手。 怎會有這種巧合?還是她的聯想出了差錯? 肖南回怔怔立在冰冷的池水中,突然覺得康王之死似乎只是一塊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誰也不知道幽深的水面下究竟是何真相。 冷硬的玉佩被緊握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 穆爾赫的事沒有完結,秘璽的事也沒有完結。 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她捏著玉佩走出水池,不知是不是因為腳下被水打濕,她覺得四周的空氣似乎更涼了,甚至能隱約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 如今不是盛夏嗎?這別宮怎么陰氣這樣重? 肖南回將目光落在更深處的王座上,那是康王宴客時坐的位子,如今已被斜斜劈開。同那玉佩一樣,處處透著一種干凈利落。 質密的王樹木制,竟像一塊豆腐一樣被切成兩半。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查看一番,說不定能發現些許線索,可剛邁出一步,腳下卻突然一軟。 她以為是自己剛剛在冷水中站久了,腿有些麻,又換另一只腿,又是一軟。 麻痹感從四肢漸漸向軀體擴散,她頭重腳輕地又踉蹌了幾步,在距離那張被劈成兩半的王座幾步遠的地方,跪倒在地。 肖南回使勁搖了搖頭試圖保持清醒。 這感覺好奇怪,和中迷藥的感覺并不一樣。 感官還在運轉,只是運轉的方式十分混亂,耳鼓像是蒙了一層蠟,只有自己的心跳聽的真切,可嗅覺卻像是被擴大了好幾倍,漸漸便能分辨出這空氣中不同尋常的花香。 這殿中,怎么會有花香? 不知不覺中,她整個人已經仰面癱倒在地,她試圖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微微放大的瞳孔聚焦不了盡在咫尺的五根手指,卻能看見大殿屋頂上倒懸的發光植物。 那是一大片散發著藍色幽光的巨大蘭花,隱隱散發著寒氣,經絡纏繞、繁盛茂密,正是盛放的時候,每一朵花的中央都有細小粉塵落下,星星點點四下飄散,因為太過細小而形成一種半透明的煙塵,不仔細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她終于知道自己跨進殿門時,迎面撲來的是什么了。 難怪鹿松平這孫子不肯進來,這雪迷殿是有古怪的??低跸矏燮婊ó惒?,養了某種可以令空氣變冷的花草。只是這種植物本身有毒,平時必須勤加修剪,否則便會泛濫生長,人進來待上片刻便會神志昏聵。 看鹿松平那退避三舍的樣子,該不會再吸上兩口就要死了吧? 想到這里,肖南回拼命掙扎著撐起上半身,想向著殿門的方向爬出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在她起身的瞬間開始天旋地轉起來,月色的光亮透進來像是一道飛馳的光斑,上下左右地在她的視野里逃竄著,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扭曲的視線令她爬了幾步又癱倒下來,原地掙扎著。 她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像是一扇漏了風的破門。 四周似乎越來越冷,她的掙扎也越發遲緩。 窸窣。 肖南回的瞳孔動了動。 是鞋靴摩擦地面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向她走來。 她分不清那是否是她的錯覺,直到下一秒,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透過她變得厚重的耳膜,滯緩地傳來。 “肖南回,閉上眼睛?!?/br> 這聲音,有些熟悉。 她壓根聽不進去那人說的話,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來人的臉,最后卻也只得一片模糊的白色。 微微發冷的白色,和今晚的月亮一樣。 那白色又靠近了些,肖南回感覺到自己失去平衡的身體觸到了什么終于被穩住,臉頰和手臂下是上好綢緞布料才有的觸感,隱隱透著一股溫熱。 這白色為何瞧著是冷的,摸著卻是暖的呢? “別摸了,把手拿開?!?/br> 啊,真的好熟悉,在哪里聽過呢? 轉不動的腦袋費力地思索著,手下卻不肯松開,她像個喝醉了的無賴一般,固執地沉溺在這方溫暖的月白之中。 良久,耳邊似乎飄過一聲嘆息。 緊接著,她的身體似乎騰空而起離開了地面,那抹月白將她包圍地更緊,像一泓溫熱的泉。 鼻間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清冷香氣,那一直旋轉不停的視野似乎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昏沉繼續侵蝕著肖南回的意識。 閉上眼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那墜落的點點塵埃,都化作了漫天而降的飛雪。 作者有話要說: 一夜雪迷蘭棹。傍寒溪、欲尋安道。 出自《水龍吟·寄陸放翁》南宋·劉過 第48章 沙堆宿東 睡夢沉浮中,肖南回覺得自己的一條腿火燎一般的燒疼。 她想翻個身,把這條腿抽回來,身上卻似壓了一塊大石頭一般,怎么都動彈不得。 她氣得在夢中大吼一聲,突然就把自己吼醒了。 頭頂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有臉盆那么大。 她眨眨眼,動了動手指,摸向壓在身上的東西。 幾個巨大的麻袋,死沉死沉的,偶爾漏出些沙子樣的東西落在臉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 咸的,是鹽。 這種粗麻袋裝著的鹽,她只看過一次,便是在被抓的私鹽販子那里。 深吸一口氣,運力一推,麻袋應聲落地,肖南回在一輛破板車上坐了起來,終于將那條快要被太陽烤焦的腿收了回來。 與此同時,就坐在不遠處一棵梭梭樹下乘涼的幾個大漢,聽到動靜齊齊回頭,黝黑的臉上有些驚訝。 肖南回艱難地吞了吞口水,試圖潤一潤干裂的喉嚨。 “請問,這是哪里?” 那些人見她開口說話了,神情反而變得有些古怪,肖南回聽到其中幾人低聲嘀咕著些什么,用的是一種十分拗口的方言。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開了口,這回用的不再是官話,而是嶺西宿巖一帶的方言。 “這里是宿巖?” 領頭的那人有些就驚訝地看向肖南回,點了點頭道:“就快到宿巖了?!鳖D了頓又問道,“你不是嶺東那邊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