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36節
伯勞的記性不錯,鄒府里確實是有一處密道,就在大宅靠西側的一處偏院內。先前她手里的那張因為被污了看不真切,現在倒是看清了。 那偏院的位置看著甚是眼熟,很像是那一晚他們五人藏身的那個下人后廚。 她之前就一直對一件事有些困惑。那晚五人達成共識之后,郝白最先離開,他本就暫住在鄒府上,行動比他們幾個外人要方便的多。她和伯勞隨后離開,盡管兩人功夫都不差還提前看過圖紙,也仍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離開了鄒府。 而鐘離竟毫無武功傍身,丁未翔就算有摘星攬月的能耐,也不太可能帶著一個連爬墻都不會的人、在沒有驚動任何一名守衛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進到府里,最后還能全身而退。 就在剛剛,她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會不會......鐘離竟和丁未翔是從那個圖紙上標注的密道離開的。 可是,如此隱秘的事情,他們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肖南回?你中邪了?” 肖南回這才回過神,姚易正在旁邊瞪著她。 肖南回看向吳醒:“先生且慢,還有一事......” 吳醒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便經歷了大起大落,如今只覺得心竅都有些顫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怎的還有事?” 肖南回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先生莫緊張,我只是想問,這張圖在借給我之前,可還有其他人看過?” 吳醒連想都沒想,便搖了搖頭:“自是沒有。這等偏門收藏,就連知道的人都甚少,更莫提特意來看的人?!?/br> “那有沒有可能是在這圖紙流入書庫前......” “這圖紙在尚書府里待得時間比我都久,而我在府上做書庫管家也已經三十多年。若說有人看過便也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再者說來,在我之前,那書庫根本少有人去?!?/br> 肖南回沉默了。 或許,鐘離竟得知這一切根本不來源于這張圖紙。因為圖紙并沒有具體表明那條密道通向哪里,但鐘離竟卻知道。甚至他一開始就是從密道的另一端進到府里的。肖南回隱約覺得,這事有點越想越詭異。 “我看這正中有個扈字,是什么意思?” “你這問題若是擱到旁人那怕是無人能解,不過我閑暇時候卻是有研讀過一些這方面的雜記?!?/br> 吳醒平日最喜歡研究偏門野史,或許是覺得肖南回問到點子上了,竟能將剛剛的不快放到一邊,面有得色地說道:“這扈姓曾是霍州一大貴族姓氏,和當時的沈姓、安姓、龍姓并稱霍州四霸,皆是權貴之家,風頭正勁時不亞于皇城貴族。但一朝改朝換代,除了沈氏因為掌有軍隊而逃過一劫,其余三姓皆因樹大招風而落敗,其中安氏與龍氏一族更是幾乎滿門抄斬。這其中唯有扈氏一族不知所蹤,像是朝夕之間便從宅邸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座空宅子。這宅子隔了數十年才有人接手,便是你去拜訪過的那富甲鄒氏了?!?/br> 安氏?那不就是安律一家? “可有文書記載過那安氏和龍氏被殺的原因?” 吳醒面上有幾分唏噓:“史書未有記載,但正是因為沒有記錄反而不難猜測,加上時間相佐,多半是和當年裘非羽攜玉璽路過霍州有關?!?/br> “可不是說那玉璽最后是沉在沼澤地中了?怎的后續還有這些糾纏?” “那便不得而知了。不管真相是否和玉璽有關,新王改朝換代,舊臣是生是死向來不需要理由啊?!?/br> 肖南回默然,那廂姚易將壺中已經冷掉的茶澆在炭火上:“此處雖是不錯的雅間,但隔音也未必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兩位不如還是多多品茶為上?!?/br> 茶水在熾熱的炭火上發出刺耳的“嘶嘶”聲,升起一股白煙。 吳醒似是醒悟過來,訥訥閉上了嘴。 肖南回張了張口,還是將疑問咽回了肚子里。 ****** ****** ****** 肖準請見皇帝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對方會答應求見。 畢竟天成的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討厭見人,如果沒有提前幾天奏請私下面見,九成九都是見不到人的。 一般情況下,前來回絕大臣們的都是赤衣內侍官,若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皇帝同意一見,那來的便是一名黑衣常侍。 所以當那抹黑色自宮道中走來時,肖準亦是有些驚訝。 “皇上有請,青懷候請隨我來吧?!?/br> 肖準照例被引到了元和殿旁的偏殿前,皇帝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總是在這里召見大臣。 肖準卻不太喜歡這里,元和殿的布局十足的迂回,光線也不太好,似乎永遠都處于半明半昧的狀態。 收斂心神,肖準照常行禮。 “陛下?!?/br> 皇帝半隱在一道紗障之后,伏在案上,似乎在搗弄什么東西。 “唔,青懷候來了?那邊有個盒子,你先打開看看吧?!奔喺虾笊斐鲆恢恍揲L的手,慢條斯理地往正庭中放著的一口箱子指了指。 肖準頓了頓,起身走到那箱子前。 八角包銅的漆木箱子,沒什么裝飾,連個鎖也沒有。 鼻間縈繞著一股異樣的味道,肖準頓了頓,還是將那箱蓋掀起。 饒是心中有所準備,見到那顆血rou模糊的頭顱時,他的瞳孔還是一縮。 紗障后的人將案上一直擺弄的東西端起來,卻是只香爐,他四處走動起來,讓穿堂而過的風帶著熏香的味道飄散開來,驅散空氣中的那股腥臭味。 “青懷候可還認得出嗎?” 箱子中的頭顱已經腫脹腐爛、臭氣熏天,只能勉強看得出是個頭發披散的男性。 “臣辨認不出?!?/br> “罷了,這天氣熱的比想象中還要快些。箱子剛送來時,孤還能勉強辨得出康王的樣子呢?!?/br> 原來,這就是被刺身亡的康王。殺他的人當真大膽,竟連首級都送到都城來,擺明了是要挑釁。 肖準薄唇微抿:“敢問陛下,此舉......可是白氏所為?” 紗障后的男子放下了那爐香,向著肖準的方向走了幾步,那道影子在紗障上若隱若現,似乎正居高臨下地打量他:“是或不是,都無法改變孤要踏平碧疆的決定?!鳖D了頓,又接著說道,”孤想知道,依青懷候所見,這康王是死于何等利器???“ 箱子中的尸首是從脖頸處齊齊切斷的,截面上隱約可見被攔腰斬斷的脊骨,除了滲出的骨髓和血污,截面顯得甚是整齊。 肖準沒有急著給出答案:“此處只得一頭顱,臣無法判斷軀干上是否另有致命傷痕。不過......”肖準的目光落在那血rou鋒利的邊緣上,“康王脖頸處的切痕甚是少見,當不是尋常刀劍?!?/br> “哦?”紗障后是一聲意味深長地尾音,“不是刀劍是何種兵器???” 肖準明顯頓了頓,才淡淡回到:“臣非仵作,一時也看不出來?!?/br> “嗯,孤也只是隨口一問。不過孤曾聽人說過,江湖中有種兵器,細線制成,施以重力可斷金石。不知青懷候可否聽說過???” 肖準臉上的平靜慢慢碎裂,但身體仍紋絲不動,除非面對面,否則沒人看得到他此刻的情緒。 腦中似有鋪天蓋地的群鴉呼嘯而過,夾雜著凌亂的馬蹄聲,少年沉重的喘息,鼻間大雨前濃重的水腥氣,還有那緊追不舍、摧人心肝的漫天銀網...... “青懷候?” 肖準的頭又低了些,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臣,未曾聽過?!?/br> “哦?看來都是些傳言罷了?!奔喺虾蟮娜怂坪跻凰查g失去了興味,轉身復回到案前,聲音也冷淡下來,“孤這積了許多卷宗未看,青懷候還有何事?” 其實肖準自進了院子起,就沒得著機會開口說明來意,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故意為之。他收斂心神,還是開口道:”臣的義女肖南回年紀尚輕,臣唯恐她擔不起右將軍的重任,會給陛下添麻煩?!?/br> “青懷候可知冢山那三名匪首乃是肖南回擊殺?” 肖準明顯愣了片刻,隨即答道:“臣不知,她未曾提起過,想來是前些日子去霍州胡鬧的時候,教她撞見了吧?!?/br> 一陣低沉的笑聲傳出。肖準甚少聽到這人笑,總覺得那笑聲并無幾分愉悅之意。 “青懷候何必謙遜,虎父無犬女,在孤看來,她好得很啊?!?/br> 這話聽著有幾分奇怪,肖準還未來得及品出其中深意,那聲音又響起:”月前你來偏殿解過玲瓏龕,可有眉目了?“ 這便是不想再聊肖南回的話題了。肖準自知多說無益,只得回答眼下的問題:”臣已能破解七八層,再有個把時辰,應當便能破了?!?/br> “甚好?!?/br> 皇帝輕輕敲了敲案子,之前如煙一般消失的那名黑衣常侍又不知從哪飄了出來,手中捧著一樣東西,正是那九轉玲瓏龕。 “這玲瓏龕是我母妃留下,先前拿出來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你若能解,我便當是哄我母妃開心,許諾你一件事。只是求我何事,你可想好了?” 肖準的目光牢牢釘在那反復精巧、拳頭般大小的物什上,半晌終于頷首道:“臣已想好,便請圣上考慮任臣擔當此次收復碧疆的領將?!?/br> 帝王的身影在紗障后搖曳晃蕩,似是湖水中一道隨波變幻的影子。 “孤,準了?!?/br> 第40章 面圣(上) 自那日宣旨已經過去十幾天的樣子,這短短半月可算得上肖南回有生以來最尷尬的一段日子。 夙平川身為光要營左將守西城門,平日經常帶一隊人馬隊巡視京畿一帶要道,肖南回身為光要營右將守東城門,偏偏東城門外便是禁軍營,為了避免和許束那個倒霉蛋“短兵相接”,她只能龜縮在城門附近十里遠的地方,巡視工作也交由手下完成。 可即便如此,每天早晚開閉城門之時,她難免還是難免會和夙平川遙遙相望地照上一面,一人在甲子大道東頭,一人在西頭,即便偶爾擦肩而過也從不說話。 幾天下來,她手下將士已將她定義為不茍言笑的上司,她想要解釋卻效果甚微,只得每日端著個架子,回到府上便覺得甚是疲憊。 雪上加霜的是,這才走馬上任沒幾日,闕城便迎來一支重要車隊入城,她與夙平川都少不了要打起精神來。 這事就要從那該死的皇帝老兒要選妃開始說起。 天成如今的這位皇帝在位已有近十年,此前類似向各地征采良女入宮的事,也只安排過一回,還是在登基后不久進行的?;实蹖ψ铀靡皇滤坪跸騺聿焕洳粺?,有大臣愛cao心,多說幾句便會被一頂”干預皇嗣立儲“的大帽子扣下來,時間久了,大家念在皇帝正值年輕力壯,一時半刻也不會突然駕鶴西歸,便也不再提了。 裝聾作啞許多年,這事卻因為日前康王被刺一事又被提起來了。傳聞康王被刺時,行宮內外無人生還,他的家眷妻兒大都無人幸免,只得一人逃過一劫。這人便是康王之女崔星遙。 崔星遙生母是余家人,外祖是余禁老將軍,舅舅是當今宗正余右威,先前一直同生父康王定居在紀州,月前不知怎的突然興起拜訪母族一家,前腳剛走,后腳康王便遇刺身亡,紀州巨變,崔氏如今竟只得她一根獨苗。 朝堂之上,余禁退出朝野博弈已久,余家看似風光,實則日漸勢微,余右威心知此次康王之死是一步看似糟透,實則藏有轉機的好棋。他心知崔星遙的身份,使她注定成為皇帝安撫紀州的一顆棋子。只要時機得當,皇帝便沒有理由會拒絕。 康王頭顱被送到闕城后沒幾天,余右威便在朝堂上聲淚俱下地抒發一番,隨即提出將孤女送入皇宮的建議。 果然,皇帝對此事不置可否。要知道,沒有被拒絕便已經是最大的勝利,余右威目的達到便不再作聲,可這闕城里其他幾戶大家權臣卻都坐不住了。誰不希望送個二三女子到皇帝身邊去?說不準哪天登上枝頭成了鳳凰,好處豈是一點兩點? 自此,每日上朝變成了各家舉薦良女的戲臺子,皇帝不聲不響地聽了幾日,終于發了脾氣,言明現在正是舉國備戰時期,你們一個個不想著如何打勝仗,反而天天惦記著往老子床上塞人,是活膩味了嗎? 群臣遂惶恐,此時禮部的李鯉不知從哪冒出頭來和稀泥,進言稱:納一人也是納,納十人也是納,不如干脆新開采選,征選各門良家女入宮,一切交由禮部負責絕不驚動皇帝,且凡是應選的各家良女需攜禮金些許,以表對天成王朝開戰的一番誠意。 皇帝似乎就在等這道提議,終于心滿意足地點了頭。一眾大臣瞬間有種被耍了的感覺,然而已經騎虎難下回不了頭,只得懨懨退下,回家數銀子去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她連夜守城門的結果。 只是幾名妙齡女子哪里用得著這么大陣仗的護衛?還不是因為美人們都是坐在銀山上進城來的? 哼,皇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可憐她一個光桿將軍,連個守夜的額外貼補都拿不到。 好容易熬到天亮,最后一批要入城的女眷馬車也已進了城,肖南回頂著兩個黑眼圈交接完畢后回到侯府,一進門杜鵑便聞聲趕了過來,將一封信交到肖南回手中:“姑娘回來了,這是方才到的書信,說是從晚城送來的?!?/br> 肖南回接過信,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晚城來的信那便十有八九是郝白那家伙,連忙拆開來看。 郝白的這一筆字寫得是龍飛鳳舞,遣詞用句又十足的繁復做作,肖南回費勁巴拉地看了好一會才勉強分辨出個意思,大體便是說:他已平安到達晚城,多謝她將花虬借給他,馬他會好吃好喝地供著,等下月他來闕城出診時便順路帶過來。之后又羅里吧嗦地說了一堆甚是惦念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什么多年老友、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