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33節
肖南回瞪眼回擊,就聽肖準的聲音響起。 “肖南回,我叫你來,不是為了看你打架?!?/br> 肖南回瞬間蔫了,委頓地點點頭:“哦?!?/br> 跟著肖準走回大帳,肖南回一路都耷拉著腦袋。肖準的背影似乎散發著一種令她畏懼的氣息,能瞬間將兩人之間的關系打回長輩與晚輩。 她想先提起康王遇害一事緩解下氣氛,卻又覺得此事只會徒增肖準煩惱,她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肖準的臉色,心中反復琢磨著肖準對這次霍州的事知道了多少。伯勞那死丫頭不知是否已經被問過話,依她那一口一個“侯爺”的狗腿樣子,九成九連哪天他們吃了什么都一一匯報了。 晃神間,肖準已除了武弁,飛揚的眉眼自帶一種凌厲的神色,一開口便直入主題:“我剛從宮里出來,秘璽的事,我已經聽說了?!?/br> 嗯?怎么這事傳得這么快?聽說了?聽誰說的?鐘離竟那廝? 不對不對,他一個丞相府門客,應該沒有進宮的資格吧? 聽丞相說的?那丞相又是聽誰說的?她昨天夜里守了一晚上呢,丞相府壓根就沒進過外人。 “是皇帝私下親口同我說的?!?/br> 肖南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像個傻子似的開口問道:“皇帝......還說什么了?” 肖準看一眼肖南回,只覺得她臉上表情有些好笑:“你怎么如此好奇皇帝說了什么?莫不是還等著他給你論功行賞?” 肖準的話令肖南回覺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覺得丟了臉面。 昨天她還和那秘璽同乘一車,可卻因為一瞬間的疏忽便從此失之交臂。她信誓旦旦說要為肖準做些什么,可到了最后還是一場空。秘璽如今落在皇帝手中,便再沒有她私下動作的機會。一想到這些,肖南回就不敢看肖準的眼睛。他是不是對她失望了?是不是覺得她很可笑? “秘璽既已找回,便不追究過程了。此次你擅自離崗遠赴霍州,論軍規是要受罰的。你可認罰?” 肖南回早有心理準備,單膝跪下:“肖南回認罰?!?/br> “好,一會去領二十軍棍。之后我差人送你回去。以后莫要擅自做這等冒險事,吃力不討好?!?/br> 挨打她心甘情愿,可一提到這事肖南回心中還是有些不服,她到底還是想在肖準面前證明自己:“江湖險惡,戰場亦是如此。義父培養南回,豈是要我做那貪生怕死之輩?” 肖準揉了揉眉心:“此事與貪生怕死又有何干系?” 肖南回掙扎了一番,才開口道:“義父,皇帝不知實情,我不希望你也那樣認為。追尋玉璽一事我是下了決心的......” 她想說自己在那憑霄塔上如何驚險,想說在朱明祭上是如何險象環生,想說在那冰冷沼澤中是如何難熬,想說在那索橋之上是如何生死一線,但最后只化作一句:“總之,若不是最后被人以卑鄙手段騙了,此刻那玉璽定是在我手中?!?/br> 肖準并未留意到肖南回臉上的表情,他只將她從地上扶起:“如果真如你所說,不論他是否是丞相的人,玉璽最終還是落在皇帝手中。左右不過是何人邀功領賞罷了,你若一開始沒有私心,便也不必放在心上?!?/br> 不,她是有私心的。 她的私心是幫肖準查清當年的舊事。肖家滿門被殺一案是當年許治任職廷尉時督辦的第一個大案,最終查到白家頭上的時候,白家幾乎是在頃刻間便逆反叛逃,以至于當中的許多事實無從對峙。 而其中最引起她注意的,便是滅門案發生前一個月前的一件事。 這件事被為此案提供文書佐證的御史臺記載下來,肖南回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看到那份文書,上面明確提到過:當時朔親王肖青曾收到一封來自霍州北部黑木郡的書信,雖然內容究竟是什么并不可知,但這封信還是引起了御史臺的注意,因為肖家與霍州向來毫無交集,更遑論能有書信往來。 而自從天成建朝以來,凡是牽扯到霍州的事便要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這其中除了有沈氏的緣由,還因為霍州是前朝玉璽的失落地,當時的御史中丞白鶴留因此開始暗中調查肖家。一個月后,肖家便出了慘案。 雖然一切都只是憑空猜測,但她一直隱隱覺得,肖家滿門被殺是因為知曉了關于秘璽的秘密。只是白氏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肖準看著眼前女子陰晴不定、風云變幻的臉,心下有些無奈。 她最愛在與人交談的時候想事情,偏偏是個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所以他才常常擔心她,像眼下這般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眼里,縱是有一身好功夫,到頭來還是要被人拿捏的。 他若不打斷,這姑娘是不是要在他面前發呆到天黑? “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問你,你從霍州回來這一路與你同行的是何人?” 肖南回這才回過神來,如實答道:“是在穆爾赫尋玉璽時遇上的,他說他是丞相府的人?!?/br> “丞相府?”肖準的眉頭微微擰起,“丞相府何時能調用禁衛營的人了?” “什么?”肖南回一臉茫然。 肖準已然收斂神情:“無事,你且記著,在外行走切莫與人深交,最近時局不比從前,切莫讓有心人利用了,吃了暗虧?!?/br> 肖南回心下一暖,點點頭應道:“義父放心,南回定當注意,絕不連累府上?!?/br> 肖準終于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拍肖南回的腦袋:“什么連累不連累,我們本是一家人,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想辦法護你周全?!?/br> 肖南回感受著頭頂傳來的那寬厚力量和熱度,控制不住地眼眶一酸。 她雖生來沒有親人,但從未因此而自怨自艾。因為她有伯勞、杜鵑、陳偲、姚易。她還有肖準,他們與她非親非故卻勝似親人。 從前是他們護她周全,如今她已長大,那便換她來守護他們。 肖南回的心因為這份迫切而快速跳動著,她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那樣慶幸肖準授她武藝,是這一身武藝讓她有了可以報答這份恩情的力量。 “義父,這次嶺西的事......” 肖南回話還未說完,便被肖準打斷:“這次出征,你不必跟隨,我會安排你進光要營留作駐守?!?/br> 肖南回一愣,隨即急急問道:“這是為何?義父可是怪罪南回此次擅作主張了?我發誓,絕對會遵守軍令,不會讓義父為難的?!?/br> “此事與你做了什么無關?!?/br> “那為何不許我一同出征?” 肖準看著眼前女子誠惶誠恐的樣子,終究還是說道:“說是平定藩王之亂,最后定是免不了要卷入碧疆一事。碧疆局勢復雜,遠非一兩場戰事便能解決的,我已身在其中,你又何苦跟來?” 就是因為你在那里,所以我才要去那里。 肖南回低下了頭:“我......我在闕城待著也是閑著......” “胡說。若真是進了禁衛營,別的不說,倒也絕不至于讓你閑著?!?/br> 肖南回咬了咬嘴唇,那憋在心里的話終究還是攔不?。骸敖裨缥胰チ岁爬そ帜沁??!?/br> 肖準的臉色幾乎瞬間變了變,他沒有說話,透進帳子里的光線將他分割成陰陽兩面,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之中。 “我沒□□進去,只是看到墻里的花都謝了?!靶つ匣匚丝跉?,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過去的事,義父可以同我說的?!?/br> 肖南回的語氣中透著期盼。 她總是希望能夠走近他,哪怕他站在深淵里,她也愿意去陪他。 肖準看著眼前這張年輕真誠的臉龐,心中有一瞬間的動搖??赡撬查g的脆弱終究還是瓦解不了長久以來包裹著他內心的繭。對一個人來說,快樂的記憶遠沒有痛苦令人印象深刻,最可怕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它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只會變成碎片融入你的血液中,在之后每個相同的瞬間都能激發你逃避的本能。 “你不該被牽扯進來。這對你不公平?!?/br> 肖準的聲音有種熟悉的疲憊感,肖南回幾乎能看到那道無形的墻在他身邊漸漸長高,最終將他包圍淹沒。 肖準又一次將她推遠了。 這已經是數不清的第多少次了。她與肖準之間總有一道跨不過的線,平日里他們似乎是最親密的人,但只要談到過去的事,談到她沒進肖家前的事,那道看不見的線便會浮現出來,深深刻在那里,擦不掉也抹不去。 從十四年前他們初識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定格在了那里。 千里之外和咫尺毫厘是否真的有差別呢? 在這一刻,肖南回覺得它們并無分別。 無論距離是長是短,她都未曾真的到達過肖準的心里。 第37章 夜深沉 望塵樓后院廂房外,一名小廝正拎著兩壇子酒站在門外。 下一秒,描金雕花的秀氣門扉被人猛地拉開,一張有幾分怨念的圓臉陰慘慘地露了出來。 小廝見狀,連忙把手里的酒遞了過去。 “姚掌柜,云葉鮮拿來了?!?/br> 姚易將屋里的一摞空壇子踢出來,啞著嗓子問道:“這是第幾壇了?” 小廝掰掰手指:“嗯......第十壇、第十一壇了?!?/br> 姚易狠狠閉了閉眼。 這死女人,挨了二十軍棍還這么能喝。 他深吸一口氣:“再叫你拿酒,你便兌好水再拿來。一壇兌十壇?!?/br> 說罷,不看那小廝呆傻的臉,接過酒壇子回到屋里,“哐當”一聲砸在桌上。 桌子那頭的“酒鬼”毫不在意這動作中不滿的意味,兩只眼珠子只盯著酒壇,熟練拍開泥封便滿上兩大碗,一碗塞給姚易,一碗自己端起。 “來來來,別讓我一人喝?!?/br> 姚易嫌棄地接過酒碗,突然有些后悔為什么要在這房間里擺兩個碗,他要是擺倆袖珍小盅,眼前這女人或許還能少糟蹋些酒水。 肖南回生的一副不大能喝的清秀模樣,實則是個海碗都灌不醉的酒壇子。姚易自然不能陪她瘋,碰完杯后臉不紅心不跳地將酒飛快倒在一旁的花盆里,心里一個勁地rou疼這十兩銀子一壇的云葉鮮。 “姚易,你可知道他為何給我起名南回?” 姚易冷哼一聲。 他當然知道,她每次喝酒都同他講上一遍,他如今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肖南回一定還會再講上一遍。 “他給我起名南回,是因為當年他在宿巖打了敗仗,發過誓一定會向南回到那里,收復失落的土地。我是他在那里撿的,我的名字就是他畢生夙愿啊??墒沁@回出兵碧疆,他卻不準我去!他寧可要我去光要營守都城也不肯讓我跟他同去!我、我在闕城待著萬一再碰上許束怎么辦......” 肖南回并沒有醉,她只是心亂如麻、語無倫次罷了。 姚易掏掏耳朵,顯然已經習慣眼前的情景了,心中毫無波瀾,關注點也并不在肖準。 “光要營好啊,都說烜遠王做事挑剔,營下將士大都貴族出身,與肅北營那幫土鱉相比定是強上百倍,你借此機會升個曲長,每月份例又能多拿幾錢......” “許束這龜孫子,到時候指不定如何編排我,我寧可戰死沙場馬革裹尸,也好過死在他那陰險小人的唾沫星子里。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夠好,我多希望他同我講明白......” 姚易閉了閉眼,覺得自己簡直雞同鴨講,眼前這人自顧自地沉浸在被肖準拒絕的悲傷之中,不可自拔。 他抬手將那人手里的碗搶過來丟到了一旁。 “肖南回?!?/br> 女子這才勉強抬起眼看過來。 “肖南回,你有沒有想過......” “想過什么?” 姚易頓了頓,覺得還是有必要借著酒席將那早就堆在肚子里的話說出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肖準他,僅僅是把你當做那些死去親人的替代品?!?/br> 這話一落地,整個房間便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