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32節
第35章 許束 天氣轉暖,闕城的天亮地比前些日子又早了些。 卯時剛過,城中街道已然亮亮堂堂,勤快的商販已經掃灑完畢等待第一撥客人的光臨了。 早起的小廝打著哈欠溜到后街,找了個背人的樹根處,解開褲腰淅瀝瀝地尿起來。 正尿到一半,忽然就覺得頭頂上方穿來些動靜。他呆呆抬頭去看,便見一團黑影從天而降,一聲巨響落在他身旁兩步遠的位置。 一陣煙塵消散,露出個發髻散亂的憔悴人影,細看似乎是個男裝女子,臉色甚是難看。 女子瞧都沒瞧他一眼,腳步沉重地向外街走去,小廝張著嘴瞧著,尿濕了鞋子都沒發現。 肖南回此時的心情與這五月艷陽天可謂是格格不入。 昨夜,她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地哄走了杜鵑,在丞相府后門的那棵樹上蹲了一宿,直到將那送菜送瓜的販子都等來了,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教她恨得牙癢癢的臉。 果然,什么丞相府上門客,都是騙人的。 她是被下降頭了才會相信那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居然讓人家不費一絲力氣便騙走了東西。 一想到要回侯府見肖準,肖南回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翻騰著。她這回任性遠行,不僅擅自將軍營事務丟在一邊,最后還兩手空空而歸,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覺得一張老臉無處安放。 心中糾結,腳步遲遲不肯向青懷侯府挪動,就這么晃晃悠悠到了昱坤街。 昱坤街上最大的一處院子便是朔親王的舊府,肖準長大的地方。 但隨著當年那件事的發生,這里已經荒廢了很多年了。在肖南回的記憶里,肖準經常獨自來這里徘徊。肖準不喜歡她跟進去,所以每次她都只是站在那幾丈高的大門外等他,對朔親王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大門上那兩只生了銅綠的獅子頭上。 雖然心中大抵知道那高高的院墻內除了荒草鼠蟻外,不會再有其他,但她還是會好奇。她覺得那墻里裝的是肖準的過去,那段沒有她的過去。 日子久了,她也時不時地會晃到這條街上來。就像今天這樣。 肖南回嘆口氣,就近找了處開張的茶鋪坐了下來,決定先填填肚子。 清晨的茶鋪比想象中的要熱鬧,早起的人們大都是附近商賈,另還有些趕著出城的過路人,一個個都行色匆匆的樣子。 肖南特意挑了個人堆里坐著,她有將近一個月沒有回城,需要聽聽最近市井間的消息,商賈們光顧的茶鋪是最好的選擇。 這才方一坐下,身后幾人的對話便鉆進她的耳朵里。 “李當家的,我瞧你已整裝待發,本不該講這些話的,但咱們幾人生意往來多年,我豈能眼睜睜看你涉險?” 那李當家似乎有些驚訝:“兄弟此話何意???西邊的貨我已跑了許多年,你若是憂心前些日子水患的事......” “此事與水患無關啊。你湊近些......” 那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肖南回耳力不比常人,仍聽得分明。 此時勤快的店家已將那籠熱騰騰的包子端上桌子,她決定吃喝偷聽兩不誤,猛灌一口涼茶,伸出筷子去夾那湯包。 “你聽說了么?嶺西康王月余前便被刺身亡了?!?/br> 肖南回手中筷子一抖,那只包子“啪”地一聲掉回盤子里,摔得皮rou分離。 李當家的和桌上的其余幾名食客顯然也是震驚:“這可胡說不得!藩王一死,那碧疆與晚城之間豈非再無遮擋?” 身后那聲音繼續說道:“此等大事我怎敢胡說?我那小叔子就在城外北營校場當差,說是天成已經開始重編軍隊,□□成是錯不了。我看這戰事馬上就要來了,西邊的路很快就要走不得了?!?/br> “難怪最近從嶺西來的素絲都斷了貨,我還當是我多想了,沒成想竟是出了大事......” 身后嘈雜仍在繼續,肖南回卻只覺得“嗡嗡”聲一片,一字一句也分辨不出來了。 這廂店家拿了醋罐正要給方才那叫了包子的桌送去,一個轉身的功夫卻見桌旁早已沒了人影,桌上只剩那籠動了一筷子的湯包,和一塊被人從中掰開的半塊銀錠子。 店家拿起銀子,左顧右盼地尋那剛剛還坐在原處的年輕公子:“客官?客官?還沒找您銀子......” 清冷的大街上一眼望得到盡頭,卻瞧不見那人的影子,真是令人咂舌的腿腳速度。 雖說此事早有預兆,但真到聽聞的那一刻還是令人心臟狂跳??低跤孤?,卻也是擁兵十萬的一方封王,竟在自家地盤上被人活活刺死,這只能說明,如今碧疆的勢力比她想象中還要膨脹。 肖南回一路殺回侯府,等不及陳偲開門,直接翻墻而入,直奔肖準的書房而去。 陳偲正捧著幾件舊衣服和換洗被褥從房里出來,見到形容狼狽的肖南回也是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迎上前。 “姑娘可算回來了,怎的沒知會一聲,這樣急匆匆地就跑來了?” 肖南回還有些氣喘,顧不上解釋,望了望書房的方向,那里似乎并沒有人。 “陳叔,義父呢?” “昨天夜里宮中急詔,命五品以上大臣今日寅時便去上朝,將軍一早便進宮了?!?/br> 看來皇帝已經開始為此事刁難群臣了,肖準八成要領軍令了。 “那、那我在書房等他?!?/br> 肖南回轉身便要向書房走去,被陳偲一把拉住。 “姑娘不要這樣心急,你入赤州境內后將軍便知你行蹤,已然算到你日前便會回來,叮囑老奴轉告你:如今形勢吃緊,他恐怕不會有時間回府上了,叫你直接去營里找他?!?/br> 是啊,如今這情形,肖準很快就要忙得見不到人影了。她就知道今年不是個太平年。 “伯勞那臭丫頭回來了嗎?吉祥還在她那,我要騎它去大營?!?/br> 陳偲點點頭,匆忙將手里的東西塞到一旁堆放雜物的深口箱子里:“她昨晚偷偷回來的,馬匹我今早剛剛喂過,你騎走便是。不過你先別忙著離開,我去叫杜鵑來給你拿件換洗衣裳,你這樣子去,將軍見了是要擔心的?!?/br> 肖南回聽到杜鵑的名字仍是有些腿軟,臉上不自覺地顯出難色,陳偲見了,心里明鏡似地笑笑:“姑娘心里還犯怵呢?你放心,杜鵑是個明白的,拎得清事情輕重緩急,這回暫時是不會為難你了。只是下次莫要再這般莽撞行事,教人怪擔心的?!?/br> 老管事的腰桿已經不如前幾年挺拔了,鬢角頭發也已蒼白,那略帶幾分嗔怪的語氣令肖南回又心暖又愧疚,當下卻說不出什么,只低聲應了。 半個時辰后,肖南回已經連人帶馬立在北郊大營門前,一面赤底肅字旗迎風而展,比平日里看起來還要肅殺。肖準所在的營多騎兵和弓箭手,因為常年固守北方防線而賜營號“肅北”,是天成最大的一支軍隊,眼下這支是離闕城最近的一處分營。 吉祥對這里熟門熟路,肖南回將它放開后,它便自行往馬棚的方向溜達過去。 營里的人大都認識肖南回,但依照軍法仍需一一驗過腰牌才能放行。等到真的進到營里,肖南回便明顯感覺到氣氛的不同。 之前從不露面的監管武庫的考工令,如今行色匆匆地奔走在各營之間,地上遍布運送盔甲盾戟留下的深深車轍印,平日與她一同當值的幾個隊正一個也瞧不見,八成已經被曲長叫走重新編制作戰部隊。 一切都透露著一個相同的信息:戰事已起,避無可避。 想到自己先前竟然還不知愁地在霍州晃悠,肖南回心下就一陣后怕,她若再晚回幾天,說不定便見不到肖準,戰事一起,便是金戈鐵馬、生死相隔,到時候不知要有多后悔。 心中想著事,她繼續悶著頭往肖準的營帳走去。 突然,一陣勁風從斜后方襲來,又快又狠,肖南回側身險險躲開,抬眼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都到了這種時候仍不肯輕易放過她的,也就那一個了。 “許束,這是營里,私自武斗是要軍法處置的?!毙つ匣嘏褐曇糁械呐瓪?,對方卻似乎并不這么想。 “哪里來的武斗?明明只是軍中同僚的友好切磋罷了?!蹦贻p男子長了一張玩世不恭的臉,左眉上拜肖南回所賜多了一道疤,這斷眉讓他每每挑眉時都有幾分邪氣,在肖南回看來便是“欠揍”二字。 許束是當今廷尉許治之子,與肖南回同歲,如今也是肖準最得力的副將之一。 以往肖南回每次都盡量趕在營中擂鼓滅燈前最后一輪換班時進營,就是為了盡量不碰見許束。 她覺得許束是個奇怪的人。 初時相識,肖準也是受許治所托,覺得二人年紀相仿,又都在他這里學武,不如結伴練習。許束不知是不是繼承了他爹那狡猾的性子,從小便油滑的很。當著肖準時是畢恭畢敬的“好義兄”,一轉頭便嘲笑她是女子身嬌體弱,不配和他一樣在軍營里受訓??烧娴拈_始訓練后,他每每對上肖南回的時候從來不見心慈手軟,甚至比對男子下手更不留情面。肖南回知道,他是想要她知難而退,以此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 但肖南回也正是不服輸的年紀,自打跟了肖準學本事,便沒將自己當做姑娘看,不論挨打還是遭了黑手從不會向肖準哭訴,最多憋久了在姚易那里嚎兩嗓子也就算完事了。 最嚴重的一次,許束故意將練習用的木棍拿錯成未裝槍頭的鐵桿,本來只是為了在一場有人圍觀的比試中讓肖南回喊輸,可肖南回卻牛勁上頭,手中木棍被打斷也未喊停,硬是用血rou相博,許束遲遲勝不了,加上旁邊看熱鬧的士兵起哄,怒氣上頭一桿刺穿了肖南回的右腿。 在場的人都是年輕人,當即便嚇傻了。肖南回自己拖著扎了一根鐵棍的腿找到肖準時,血已經淌了一褲腿。 當晚,肖準用這根鐵棍打的許束三個月下不了床,隨后親自抬了許束登門許府請罪。許治何等精明又能屈能伸的人,就算兒子被打成那個熊樣,理智上還是不能和堂堂青懷候撕破臉,雙方各自賠禮道歉后,這事便算揭了過去。 從那以后,這結伴練武的難熬歲月終于結束了,可肖南回與許束兩人之間的梁子也算是結下了。 本以為過了最惡劣的年紀,兩人之間便能有所緩和,可惜啊可惜,如今來看,也是半點改善都沒有。 “讓開?!毙つ匣剡B廢話的時間都不想多給。 許束回應她的便是一個近身拉臂,肖南回反手掙開,對方又是得寸進尺地纏斗上來。幾個回合,肖南回忍無可忍正要還擊,許束突然收手喊道:“見過將軍?!?/br> 肖南回嚇了一跳,連忙收手,就這一瞬間的功夫,許束已經得了機會,一把抓住肖南回的腰帶,將她整個人摔了出去。 這一招實在惡毒,摔跤招式一出手總有九成機會讓對方大頭朝下摔個狗吃屎,就算解得好也免不了褲腿衣袖滾一身土,她剛換上的是一身深色衣裳,到時候見肖準定是狼狽。 欸,論功夫她未必落了下風,可論斗心眼她每每都栽在對方手里。 肖南回心中哀嘆一聲,正試圖在下落中調整好自己的姿勢,卻半空跌進一個寬闊的懷抱。身后的人手臂頗有力量,一把托住她將許束的力道卸了,又穩穩將她放在地上。 這個懷抱她只待了短短一瞬,但卻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肖南回不用回頭也知道,這個人是誰。 “義父?!?/br> 第36章 咫尺千里 肖準身上仍穿著朝服,廣袖窄腰的絳色紗袍將他襯得分外挺拔,聽見肖南回喚他淡淡應了一聲,隨即看向許束。 “束剛升了衛士令,當是轉調入宮當差去了,不知何故仍在我營中徘徊?” 什么?她才短短一個月沒回,這討人嫌的家伙竟然還升了官? 許束早就換上畢恭畢敬的表情,躬身行禮道:“見過將軍。今日才接到調令,這便回營交代些事宜、收拾起個人雜物,沒想到方才正巧碰見南回,許久未見都不知要說些什么,想著開個玩笑拉近些距離,不料出手重了些?!闭f罷誠懇地看向肖南回,“肖隊正可還好?若是傷了我這心里就太過意不去了?!?/br> 許束前世八成是個戲子,如今就算轉世投了胎也改不了這瞬間就能變臉的習慣。 肖南回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還好?!?/br> 那廂肖準只瞥一眼地上痕跡便心知肚明,淡淡道:“既是誤會,那便不必多耽擱了。此刻正好碰上了,許衛士令不如現下就將腰牌交出來吧,免得日后再生誤會?!?/br> 四大營的規矩:人走牌子留下。 但是如今這般明搶似的趕人法,說是沒有敲打的成分在,任誰都是不信的。 肖南回難掩臉上的嘚瑟,想到今后再也不用在營里和這廝抬頭不見低頭見,心情更是大好。 “恭喜許兄升官了啊,以后想來是不大容易碰上面了,你一人好自為之啊?!?/br> 那許束不愧是與肖南回多年明爭暗斗的常勝將軍,面上只僵了那片刻,隨即便從善如流地摘下腰牌,恭敬遞過:“是在下考慮不周,多謝將軍提醒?!?/br> 言畢又后退行禮道:“時辰不早,在下便先告退。日后得閑再敘時,希望肖隊正也已升官發財,方可與我同樂?!闭f罷轉身離開,順便丟給肖南回一個挑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