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5節
天成王朝還未過百年,除去碧疆之患看似再無外憂,實則多方受困。 東有霍州沈氏占據天險態度曖昧,北有格勒特高原天高地遠鞭長莫及,西南晚城本是最為穩妥的一塊板圖,卻因臨境碧疆的陷落而愈發岌岌可危。 而白氏選擇碧疆作為藏身之處,也是因為其廣漠無邊、地勢復雜,大規模的軍隊入其中未必能討得好處,若無準確情報,搜尋也會成為一大難題,勢必會演化成持久戰的情形,而大軍一旦開拔,闕城后方必定空虛,到時候一點潛在危機都可能引起王朝動蕩。 其實這一點,當今圣上又怎會不知。 “皇叔所言極是,但不知有何妙計解此困局???” 燙手山芋又丟回烜遠王手中,群臣事不關己,看起熱鬧來。 夙徹還未開口,另一道聲音卻響起。 “臣以為,碧疆亂事非一日之禍患,平亂之事或該從長計議?!?/br> 說話的是一名面白帶須的老者,正是那當前站著的第三人,當今丞相柏兆予。 此話算是說出群臣心聲,大殿之上頓時一派”小雞啄米“的景象。 帝王微微傾斜了身子,一手撐額,擺出一副玩味的姿態。 “丞相所言差矣。從雨安之亂到逆賊白氏叛逃至碧疆,總共不過月余時間,如今孤給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寬宥了?!?/br> 這話聽著便有幾分耍無賴的意味了。 白氏叛至碧疆雖花了不過月余時間,但卻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先帝尚且無法,如今那逆賊已然姑息多年,勢必更加難以根除,自然不能當做小亂來算。然而皇帝要耍無賴,臣子又能說什么呢? 說到底還不是這些年休養生息慣了,這忽然便要喊打喊殺,任誰也有些緩不過勁來。 柏兆予看起來已年近古稀,說上一句便要咳上兩聲,看著像是一盞隨時都會被風吹滅的油燈,可那說出的話卻硬朗的很:“陛下所言,乃是彼時光景,如今十數年過去,時局已大不同,當謹慎對待?!?/br> 老丞相的話音在空氣中顫顫巍巍地擴散開來,像是一根羽毛,輕輕撩過座上那只猛虎的胡須。 眾臣屏息而待,祈求速速過了今日這道坎。 慵懶的老虎終于抬了抬眼皮,似乎今日心情尚好,決定暫且放過座下這群戰戰兢兢的羊。 “孤也知眾卿為難之處?!?/br> 群臣大松一口氣,然而帝王下半句話緊跟著而來。 “不如先做一月之期。月后還望諸位愛卿各顯神通、上奏良策,助我天成平此余亂。技窮力乏者,孤不勉強,便捐些糧草錢吧?!?/br> 言畢,座上人起身施施然離去,內侍高喊:“退朝!”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啊。 群臣哀嘆不已,只覺得往殿外走的腳步又沉了不少。 ****** ****** ****** 退朝的人群三三兩兩散開來,文官武將們各懷心事,心知仍是在宮里,不好明面上就聚在一起議論什么,只擦肩而過時使著眼色,想來今晚城中酒樓雅間又要各個爆滿了。 肖準心中有事,腳下步伐愈發快起來,等到行至元和殿門前,卻正碰上丞相柏兆予。 肖準挑了挑眉。他下朝后便直奔這里而來,天成皇宮內除送軍報者,禁止跑步奔襲,第一道宮墻內嚴禁疾走,所以他也只是走快些而已。但他到底是行伍出身,便是步子也比旁人大些,沒成想這老丞相的腿腳比看上去利落的多啊。 柏兆予抬眼看見肖準,隨即又垂下眼簾,喘著喘著氣便咳嗽兩聲,身上那件厚重朝服感覺快要壓得他背過氣去了。 肖準低頭行禮道:“丞相大人?!?/br> 柏兆予平息一番,也回禮道:“肖大將軍?!?/br> 肖準有兩個稱號,一是青懷候,二是驃騎大將軍。 但私下里,朝堂上的人都喜歡稱他大將軍,而不是青懷候。 青懷,懷青也。 青,是已故朔親王肖青的名諱。當初圣上賜封候位時,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這封號別人叫起來倒也還好,聽在肖準耳朵里總是有些痛楚,所以除了方才朝堂座上的那位,旁人大都只稱呼他將軍,要么便是侯爺,甚少提起“青懷”二字。 “將軍是來找陛下的?不知所為何事???” 肖準只頓了片刻,便如實答道:“為出兵碧疆一事而來?!?/br> 柏兆予這已經成了精的老狐貍,問也只是走個形式而已,八成早就猜到他為何而來。 柏兆予輕咳一聲,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肖準:“聽聞青懷候昨日便曾為此事進宮請見陛下,不知陛下可有當面召見你、與你商議此事???” 肖準聞言愣住,隨即陷入沉默。 他昨日寅時未過便進宮來,同他一起前來的還有太尉徐友,護軍都尉馬孟仁,便是隨便一人圣上都焉有不見之理,何況三人同求。 然而皇帝只召三人在偏殿等候,隔著簾子與三人待了一個時辰左右,大多數時間也只是看他們三人互相辯論。 一個時辰后,皇帝便不再說話了,卻留了他們三人在偏殿用膳。晌午過后,徐友與馬孟仁便先后告辭,他不甘心又留了片刻,誰知內侍竟端了個臺子出來,言及肖準若能解了那臺子上的那玲瓏龕,皇帝便愿意當面同他一敘。 玲瓏龕向來復雜多變,那一個分外難搞,肖準試到天色已黑仍未成功,請求將其帶回府上琢磨,卻被告知不得帶離宮中,最后也只得作罷。 如今想來,定是皇帝有意刁難。 “不瞞丞相,陛下近來少有當面與我談起平定之事,便是此次藩王異動,也未談起出兵事宜。今日好不容易在朝堂之上提起,卻又不準我帶兵......” “將軍?!卑卣子栎p聲打斷肖準,“將軍所言,乃是圣上決斷。既是決斷,便自有用意。為人臣子,最忌多問,君臣之間,最忌多疑。將軍覺得可是如此???” 肖準看著老丞相亮閃閃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眼前是昔日父親勸誡自己時的情景,彼時他向來心高氣傲,從來學不會低頭。 如今,他已變了許多??芍灰獱砍兜竭@件事,他仍是無法假裝不在意。 “丞相可知,何為意難平?” 柏兆予暗暗嘆口氣,轉瞬間已將目光收回。 “將軍心意便是闕城中隨意一三歲小兒都知,圣上又怎會不知?將軍之心不難揣測,但圣上之心難測,望將軍自察???,老臣約了圣上喝茶,將軍可要一起???” 肖準又想起了那日偏殿外的玲瓏龕,心中有了自己的計較。 “如此,便有勞丞相帶路了?!?/br> 柏兆予看一眼身旁的男子,似是半點未察覺他的心思一般,笑呵呵地向前走去。 第6章 君心(下) 嗖。 黑羽箭飛出,隨后擊在一塊假山石頭上,啪地一聲掉落在地。 伴隨著箭矢落地的聲音,還有一聲充滿嘲笑意味的嗤嗤聲。 伯勞就斜倚在那塊假山石頭上,手里捏著個桃子,懷里還揣著倆杏,活像個潑猴。 “再這么射下去,箭頭都要教你磨平了去?!?/br> 肖南回收了手中長弓,皺著眉頭擺弄了一番大拇指上的新扳指:“一定是還未用順手,拉弓還有些別扭。磨上幾回定能成?!?/br> 伯勞一副實在看不下去的樣子,翻身跳下來,隨意撿起地上一支散落的箭矢,轉身走向假山。 那假山生的很是嶙峋古怪,正中有一處極細小的空洞,豎長約有一寸,但又極窄,像是開在這石頭上的一處鎖眼。 伯勞抓著箭矢便往那孔里塞,箭矢將將進去半個箭頭,便卡住動不了了。 “你自己瞧瞧,塞都塞不進去,你還指望能拉弓將它射進去?”說罷將手中箭矢一扔,啃起手里的桃子,“侯爺那是想讓你知難而退,你怎么如此固執?” 肖南回白她一眼:“義父同我說這事的時候你又沒在場,你怎知他心思?” 還需我在場嗎?如今事實擺在眼前??! 伯勞一陣腹誹,到底還是沒說出口。肖南回這死心眼的,她便是說了也是白搭。 她確實沒打算理會伯勞,自顧自地去撿地上散落的箭。 這是她和肖準之間的約定,旁人再怎么說,她也向來不太放在心上。 小時候,肖準請人教她騎射,可那時她還小,身量還未長成,拉不開滿弓,百步以外的靶子便射不準,為此她沒少挨罰。 有一次,她在肖準的房間里見到一把十分漂亮的弓箭,看起來十分纖巧的樣子,便想拿來練手,卻被肖準拒絕。 肖準告訴她,那不是一把能上戰場的弓箭,長久練習只會消減力量,于肖南回而言有害無利。 肖南回有些沮喪,肖準見狀便帶她到了這處假山,并言:只要肖南回能在百步之外將箭射進這個小孔,那把弓便可當做禮物送給她。 如今,距離那個約定已經過去十年,她仍時不時便會來這后院的假山前試練一番,只是這么多年了,她還是沒能成功。 她將箭矢裝進箭袋里,走近那個小孔,離近看了看。那上面有不少她那些箭矢撞擊后留下的坑洼,看起來密密麻麻的一片。 有一瞬間,她心底某個角落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這些努力,肖準可曾看到過嗎? “想通了?要不要我幫你把那個孔鑿大一點,我估計侯爺根本也看不出來......” 伯勞話說一半,嘴便被圓溜溜的杏子堵住。 肖南回拍拍手,懶洋洋看她一眼:”就不信這么大個杏都堵不住你的嘴?!罢f罷將手里的弓和箭袋一并扔給對方,“我要去看黛姨了。東西給我放回房里?!?/br> 伯勞將嘴里的杏子吐出來,氣呼呼瞪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好心好意幫你,你卻嫌我聒噪?今日算是看透你!你最好之后無事求我!若是求我定然不應!” 那廂肖南回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伯勞又干嚎了兩聲,最后也只得癟癟嘴躺回石頭上。 ****** ****** ****** 青懷侯府是個大府邸,但多數院子都空著,有些院子自人搬進來后就沒怎么打開過,只定期清理一些落葉雜草。因為沒住人的緣故,肖南回從一處到另一處常常喜歡□□而過,府邸中的道路大都曲折,□□可以省去不少時間。 但去看黛姨的話,照常是要從正門進去的,因為偏院的墻修的比其他院子要高不少。 大門上落著一把銅鎖,肖南回敲門的時候,里面靜悄悄的。 等了片刻,她掏出鑰匙開了鎖,走進院子后回回身將院門小心關好。 一名長發女子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背影看上去極盡柔美,那頭鴉黑的長發被松垮垮地編成一條辮子垂到腰間,正隨著女子身形輕輕晃蕩著。 “黛姨?!?/br> 女子似是沒聽見,仍哼著曲,蕩著秋千。 她上前幾步,又喚一聲。 那女子這才停住,緩緩轉過身來。女子有一張肖似肖準的臉龐,雖然已有歲月痕跡,但依舊黛眉深目,眼神柔和,只是那白皙的臉上卻嵌了一條深深的疤痕,從她左側額角一直劃到右嘴角,那張唇形飽滿的小口被從中撕裂,再也沒了嬌柔之色。 “終于要走了嗎?我等了好久,都不見人來喚我?!?/br> 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安撫地示意她不必起身:“黛姨,出門要用的車子壞了,管事去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