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4節
真是一物降一物。杜鵑那張嘴要是數落起人來,可比刀子割rou還難受。 綠頭繩有幾分彷徨:“......你不能告訴杜鵑,你要是告訴她,我就不幫你去看黛姨了?!?/br> 黛姨是肖準的姑姑,因為精神總是不大好的樣子,一直被安置在偏院靜養,平日甚少見人。 肖南回收了笑:“今天去看過她了?可有說什么?” 綠頭繩摸了摸腦袋上的頭繩:“左右還是那些話唄。她織了新的帶子,送給我做頭繩了?!闭f完似乎想起剛剛還在和肖南回斗嘴,連忙找回氣勢,“我是看你可憐才過來看看的,你竟然用石頭丟我,恩將仇報......” 肖南回是真的有些不耐煩了,今天一天的事情攪得她格外心亂:“伯勞,趁我沒叫杜鵑之前,你最好自己消失?!?/br> 伯勞縮了縮腦袋,囂張地“哼”了一聲,從墻頭縮了回去。 肖南回豎著耳朵聽了一會,確定對方走遠了,才從石凳上坐起來,正準備起身活動活動僵硬的手腳,抬眼便看見院門口站著的人。 肖南回是習武之人,對人吐納的氣息最為敏銳。只有少數功力極深厚的人會令她毫無察覺。 比如肖準。 晌午時候的那片烏云已經飄到闕城上方,今夜沒有月亮,但肖南回并沒有點燈。即便如此,她還是能看見那熟悉的輪廓向自己走來。 肖準的長相英武,但不似尋常武將,眉與唇皆有飛揚肆意卻無威嚴端正,倒似江湖俠隱,唯有雙目神韻內斂,添了幾分穩重。今天,這雙眸子中格外多了疲憊,令肖南回有些心疼。 “義父?!?/br> 肖準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方形的盒子,遞給肖南回。 “今早出去的匆忙,想著半日便能回來,于是便帶著走了。哪想到居然都這時候了?!?/br> 盒子是銅打的,肖南回拂過上面的花紋時,指尖都是肖準的體溫。 鎖扣咔嗒一聲打開,盒子里靜靜躺著一枚瑩白的扳指,細看上面還有細密的紋路和孔隙,應是某種獸骨制成,但打磨的十分光滑,一眼看去仿佛玉質。 肖南回小心戴上,竟然剛剛好。 “你現在用的那只磨損的太厲害了,這是白犀角制成的,耐磨些,還能驅邪保平安?!?/br> 她上次拉弓還是半月前的事,沒想到肖準還記得。 肖南回嘴角的笑壓都壓不?。骸爸x謝義父?!?/br> “對了,我聽杜鵑說,你白日里自己去了永業寺,可是去求平安符了?” 每年肖南回生辰都會從廟里求些平安符,帶回送給營里的將士們,保佑他們征戰能夠平安歸來。 如今肖準說起,她這才想起來,白天在永業寺光顧著置氣,竟然把這事忘了,下意識開口道:“本來是要的,結果光顧著求簽的事,就給耽擱了。我再尋時間去一趟好了?!?/br> “求簽?”肖準微微揚了揚眉,“求了何簽?” 肖南回一怔,隨即臉上有些發燙起來:“就......隨意求了個簽?!?/br> 肖準打量著肖南回,臉上帶了笑意:“隨意求的簽,還能讓你忘了平安符的事?莫不是問的姻緣?” 肖南回覺得好似當胸被人射了一箭,心跳都漏了幾拍。 夜色下的肖準輪廓都柔和了不少,像是在模糊掉他們之間那道跨不過去的界限。 她終于鼓足勇氣開口道:“我問的是關于義父的事?!?/br> 肖準臉上的笑停住,眼中再次籠罩上那層疲憊,肖南回也xiele氣般再次低下頭去。 氣氛一時尷尬,而最近這樣的尷尬在他倆之間愈發多了。 肖南回的心又跳了起來,生怕肖準再開口說些自己害怕聽到的話,連忙將當下這話頭岔開去:“皇帝找義父可是和秘璽之事有關?” 這話倒是解了尷尬,卻也把肖準驚了一驚:“你是如何知道的?”復而想到什么,眉間輕蹙,“可是姚易又同你說了什么?他倒是個不怕死的,你可不要跟著做了糊涂事?!?/br> 肖南回知道肖準向來不喜歡自己往姚易那里跑,大抵是因為姚易的身份,終究還是在那煙花之地討營生的人。 “沒有,他不愿說,是我一定要問的?!蓖nD片刻,才又說道,“他也沒說那么詳細,只提到晚城瞿氏,我聽聞事出霍州,便猜測是和秘璽有關?!?/br> 肖準神色有些復雜,似乎在斟酌如何說與她:“南回,我不想你過多參與此事?!?/br> 肖南回沒吭聲,心里是“不答應”三個字。 從前年開始,肖準就忙得腳不點地。先是丘西水患需要人馬筑堤,隨后又是冢山剿匪,而后便是屯兵曲州。她隨軍幫襯,但也常常會有數月見不到面的情況。 這皇帝不知在想什么,把他一個驃騎將軍當雜役驅使,明知肖準心系碧疆之亂,卻從來閉口不提收復之事。 “南回?!?/br> 肖準輕聲喚她,她趕忙抬起頭:“知道了義父,聽聞月前紀州嶺西藩王有異動,或許對我們而言是個機會,義父可趁機向圣上提議?!?/br> 碧疆就在紀州西南,藩王有異的背后怕是有人別有用心。 “嗯?!毙手粦艘宦?,沒再多說,或許已經提過,但上面那位無動于衷罷。 肖南回眼里的光閃了閃,隨即平息下來,她看著肖準因為憂慮而在眉間刻下的皺,臉上露出一個笑。 “不論如何,南回都愿助義父一臂之力?!?/br> 肖準眉眼緩和下來,神情也柔軟許多,斟酌片刻開口道:“今些年不甚太平,若有戰事或許又要耗得一年半載,待到明年你便二十有一,若是有合適的人家......” 肖南回臉色變了變,連忙開口:“軍中事務繁忙,我還想多幫義父幾年?!?/br> 肖準頗無奈:“前年、去年你便這么說,難不成要到我這個年紀,成天仍和將士軍卒在一起?” 不是啊......肖南回默然。 我想和你在一起。 “將士軍卒沒什么不好,強過那些攪弄風云的術士大夫。義父若是一定要選,便在軍中選一個人吧。南回一切聽從安排?!?/br> 肖準細細打量肖南回的臉色:“當真?” 肖南回輕輕點頭:“當真?!?/br> 肖南回的心思一點也不難拿捏,幾分真幾分假都擺在臉上。 肖準又不眼盲,當然看得見,但當下也只能敷衍。 天空中積聚多時的烏云此時翻涌起來,一陣悶雷聲傳來,眼看便要落雨。 “此事我會留心。圣上催促我將曲州新的布陣圖呈上,我......” 肖南回心里把那勞什子皇帝又鞭笞唾罵一番,笑中滴著血:“義父快去忙吧,布陣圖豈非一日可成?做不完便明天再做,切莫貪黑?!?/br> 肖南回說罷,行過禮后退下。 將將快出小院的門時,肖準喚了一聲。 “南回?!?/br> 肖南回轉身,感覺到雨滴落在臉上。 肖準的臉在未點燈的院落中如一團黑漆漆的影子。 “生辰快樂?!?/br> 肖南回沒把持住,笑了笑。 但可惜啊可惜,天色這么黑,他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伯勞是一種小小的、很兇的掠食鳥,吃rou的... 第5章 君心(上) 天成皇宮新建于前朝皇宮舊址之上,拆舊補新已看不出原本模樣,只保留了三道宮墻,從闕城外的山上望去,好似三枚同心相套的環。 宮中正殿為元明殿,大殿前鋪設光明甬道,晨起百官朝圣時如踏天路之上。 只是這殿中卻無“光明”可言,元明殿成狹長的長方形,邁入大殿后要行百步才能行至御前,而這百步的距離既無側窗也無天光,只有明珠照亮,無論日夜都晦暗如夢境,在其中呆的久了,便會忘卻日夜更迭。 于是應群臣要求,宮中內侍便在大殿正中放置了一座巨大的青銅蓮花刻漏,只是群臣未想過,當今圣上心思難測、吝于言辭,每當大殿之上無人言語時,那刻漏滴答作響的聲音便如催命的念咒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現下便是這番光景。 滴答,滴答。 刻漏的聲音在偌大的元明殿內回響,和殿外連綿不斷的雨聲交織在一起,朝臣百人立于殿上仿佛泥俑一般,誰也不動彈、誰也不言語。 高階之上端坐著的人也靜默了許久,重重珠簾擋去了他的臉,也令他的視線更加難以捉摸。他像是這古老宮殿中供奉的一座石像,冰冷而令人敬畏。 終于,那道平靜到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帶著點許久未說話的沙啞。 “諸卿何故沉默?可是孤強人所難?” 這何止是強人所難?簡直就是強人所不能! 碧疆之亂已有十數年,新帝繼位以來幾乎從未開口提過收復之事,如今竟一開口便談及三月之期,這不是要人老命么? 群臣腹誹,面上冷汗滑落,簡直要和那刻漏聲匯在一起。 這當中便只有站的最當前的那三人,還能保持著面上毫無異色。肖準便是其中之一。 “臣請一試?!?/br> 又是青懷候啊。群臣微微松口氣,隨即又隱隱覺得不對。 果然,座上帝王悠悠開口道:“將軍拳拳之心孤感甚慰,只是京畿安寧還離不了將軍。故此次平白氏亂賊,還需另尋他勇?!?/br> 安靜終于被打破,群臣錯愕嘩然。三月言碧疆歸順,卻不準大將軍出征?京畿安寧自有六軍鎮守,哪里用得著肖準這尊大佛,皇帝如此安排到底是何意? “請陛下三思?!?/br> 太尉徐友率先表態,群臣復議。 烜遠王夙徹就站在肖準身側,此時倒是未說話。他身量頗高,看著比武將出身的肖準還要高些,須發已有些斑駁,雙目卻依舊銳利。 “皇叔為何不語?可是有話要說?” 圣上眼神真好使,隔這么遠還能一眼看到誰開口誰沒開口。 夙徹上前一揖,沉沉開口:“臣以為,或許出兵一戰實非上策?!?/br> 徐友這一聽倒是來了精神,不贊同道:“臣不解烜遠王此意。難不成我天成大軍修養多年,還對抗不了他區區一方亂賊?” 烜遠王面不改色:“徐太尉此言差矣,兩方開戰牽涉的絕不只是兩方,若能毫無后顧之憂,又怎會姑息碧疆之事多年?” 烜遠王所說的,便是肖準一直以來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