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68節
穆雪衣見靜玉陷入沉思,喝了半盞熱茶,起身道:“我前頭還有政務未理完,等會兒陛下醒了要看的?!北阋x開。 “jiejie且慢?!膘o玉笑道:“再問您一事——您看那曾資助陛下的孟郎君,跟如今宮中的左中郎將秦燕,若要在陛下心中分個上下,誰上,誰下呢?” 不得不說,靜玉在捕捉與皇帝有關的人物關系上面還是很下功夫的。 一位是從揚州時期就鼎力支持陛下的富商,一位卻是不久前才舍命相救的扈從,兩人俱是風華正茂,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高低,旁人又如何揣摩? 穆雪衣原本還存了跟靜玉逗樂的心,此時見他認真,倒是有些過意不去,誠心實意道:“其實你呀,不該往這些事兒上下功夫。以我在陛下身邊這些年之所見,陛下并不是非得要三宮六院才足愿的那等人。政務如此繁重,陛下不怎么考慮后宮的事情。你想要的那個職位,多半是不成的?!彼f話有點直,卻也是為了靜玉好,又道:“你要是真就想為陛下打理后宮,那只奔著一個人使勁便好?!?/br> 靜玉聽到前面,正心中不快,聞言又轉怒為喜,笑問道:“是哪一個人?就知道jiejie最疼我?!?/br> 穆雪衣道:“自然是齊大將軍,陛下從前的駙馬?!?/br> 靜玉一愣,訕訕道:“原來是他?!?/br> 外人不知,他跟這位陛下昔日的駙馬,可是從揚州大明寺山下就結上梁子了。 如今要他去討好那個大將軍,他如何能甘愿?況且那大將軍的脾氣實在是壞,第一次見面就拿刀柄打他,他可記得清清楚楚! 他就不信,憑他的本事,在皇帝身邊捧不出個美人來! 穆明珠并不知靜玉立了此等宏志,短暫的午休過后,又是不斷見人,至日暮時分見了少府李思清,與之商議宮中用度與山河湖澤之產出。 正事談完之后,李思清卻沒有立時離開。 穆明珠道:“還有何事?” 李思清斟酌著,頗為委婉地為太上皇說情,一旦楊虎離開,太上皇在長秋宮中可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你的意思是留下楊虎?”穆明珠淡聲道:“朕可以不許他走。但他這樣的性情心思,留在長秋宮中,不是日日給太上皇添堵嗎?” 她了解李思清對太上皇的情誼,還有李思清的愧疚。 常言道一臣不事二主,李思清給自己上了這樣的道德枷鎖,自然會想要彌補太上皇。 對于太上皇的事情,穆明珠其實已經可做到不在乎,偶爾起的情緒,也極淡。 但李思清現在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將,又是此后女官布局的開端,她不得不考慮李思清的心態。 穆明珠又道:“你認為朕封鎖長秋宮,不許內外出入,是為了懲戒太上皇?” “臣不敢……”李思清一顫。 穆明珠語氣溫和,道:“你恰恰想反了。朕若真是那等狠心之人,便縱容長秋宮內外聯通,拿到確鑿證據之后,再依律判處。鄭伯克段于鄢,并非沒有前例?!?/br> 李思清俯首聽著。 “朕不許長秋宮出入,正是一片回護之意。太上皇大約不能體會,李少府卻一定懂得,是不是?”穆明珠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輕聲道:“是?!逼鋵嵉览硭济靼?,可是道理之外還有人情,這對天家母女之間,從最開始缺少的卻正是這份“人情”。 “待過幾年,局勢平定了,外面挑事兒的人也少了……”穆明珠娓娓道來,“朕可以下旨,讓外面的僧人尼姑入宮陪太上皇說說話?!?/br> 李思清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皇帝的態度還是溫和的。 “至于眼下……”穆明珠耷拉了眼皮,遮去淡漠的眸色,道:“就請太上皇抄些經文吧——她不是一向信佛的嗎?” 梁國雖然已經退到定州以北,可是厘清國境線向來是不容易的,周國大軍從永平五年就陸陸續續開回,而直到永平六年冬,齊云才真正得以返回洛陽。 他回洛陽之后,卸下天下兵馬大將軍的稱號,解去兵權,毫無抵抗、亦無遲疑。 這讓朝中原本擔心交還兵權一時的大臣長長松了口氣。 一向勤政的皇帝,因為齊云歸來,給她自己放了半日假,也給朝臣放了半日假。 次晨天亮,窗外飄雪。 穆明珠依偎在愛人懷中,抬手遮光,赤 裸的手臂從暖融融的被窩中伸出來,便被窗下的涼氣激得一顫之下又縮了回來。 昨夜兩人在床上纏綿,最后換到了榻上安睡。 齊云伸手虛停在她眉眼處,為她遮住了雪光反射的日光。 穆明珠還有些迷糊,她初醒來時向來如此,是自幼的習慣。 “昨夜還沒說完便睡著了……”穆明珠小聲道:“此前連年戰爭,朕雖然想要全國科舉,卻總要先顧及百姓的肚子。這一二年來,民間稍微喘息過來了,去歲先在地方上辦了鄉試。今歲春天,朕要在洛陽再辦一場大的考試,把鄉試取中的良才再篩選一遍?!?/br> “像陛下剛登基不久時,要各州舉薦良才入建業考試嗎?”齊云低聲問,聲音中有初醒來的喑啞。 “是,不過那次辦得倉促?!蹦旅髦檠劬Πl亮,徹底清醒過來,“這次朕要大辦,要天下讀書人不慕世家門第,只羨狀元郎!” “狀元郎?” “便是朕取中的第一名!” 第255章 穆明珠登基之初的那次大考,是通向科舉制的一次小常識,但因為當時情況緊迫,采用的試題非常務實,只考察了學生們對于永平新政的理解。那次考試選出了張彬、胡辛一眾寒門才子。他們這數年來在地方上頗有建樹。但是那次考試卻大大得罪了世家,以至于有以董甘、范轍為首的世家子弟選擇聯合起來,退出這等考試。 只是隨后戰爭爆發,大周先布局地方上的學府,直到永平五年才全國舉行鄉試,至今歲春日才來迎來第一次正經的會試、乃至于殿試。 這次會試出題、監考等事宜,世家官員皆避讓,或是稱病,或是推諉。 從當初皇帝用張彬、胡辛等寒門子弟,世家便覺出情況不妙,如今他們正是在消極抵抗。畢竟兵權盡掌于皇帝手中,他們現在不具備積極反抗的能力。 穆明珠對世家的態度心知肚明。因此此前朝中這些與考試、選拔人才相關的職位,十有八 九都是世家官員,一旦他們集體“罷工”,部門就近乎癱瘓。這也是他們消極抵抗的底氣。不過穆明珠早有準備,世家主動避讓,卻是正中她下懷。張彬與胡辛等人早已奉密旨入洛陽,他們是第一次人才選拔變革的受益者,也是穆明珠最忠誠的臣子。因為在朝中,他們除了穆明珠,別無倚仗。 分科目、出試題、設考場、選考官,有關新春會試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另有好消息從北地而來,縮居于定州以北的原梁國勢力,因為內部部族紛爭,三十多個部族合縱連橫、分了幾個勢力彼此攻打,打到永平六年,終于把當地的經濟打崩了。于是最后的梁國也分崩離析,賀蘭太后與梁國新君只空掛著名號,座下卻無一兵一馬。原本母子留在賀蘭部中,處境尷尬,后來是拓跋氏中的野心家,考慮到新君的象征意義,把母子三人接了去,只是雖然這些人還有南下的心,當下卻也沒有能力了。又經過部族紛爭之亂,在周國邊境兵馬驅逐之下,最終竟退到了燕州、恒州一帶。 而蕭淵與牛乃棠借此機會,與高車、柔然與吐谷渾等國厘清了國境線,簽訂了相關文書,至永平六年春,返回洛陽時,恰好是大周第一次正式會試放榜之日。 兩人雖然回來的路上,已經聽到了相關消息,但親眼看到放榜時的盛況,還是嘆為觀止。 不過被會試取中,還不是這些學子努力的終點,他們還有最后一躍,便是下個月的殿試。 那可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答卷的! 牛乃棠看得有趣,笑道:“大家這么踴躍,若不是我功課實在不成,我都想去考一考了!”她說到這里,想起什么,看向旁邊馬上的蕭淵,道:“你可以呀——你功課一向很好的!” 蕭淵笑道:“只是跟你比好一些,跟這些寒窗苦讀出來的才子們,可就不敢比了?!彼鋵嵤侵t虛,以他相府出身的文化底子,雖不敢說能在殿試取多少名,但在會試被取中的三百名中還是不難的。只是這每個名額都是成千上萬的人在爭奪,他既已到了現下的高度,又何必去搶他們視若珍寶的名次?若是皇帝要他去參考作為表率,那是另一回事兒。但眼下看來,這科舉制是很成功的,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兩人騎馬已經走過放榜處,牛乃棠的目光卻還黏在那簇擁的人群上,忽然回過頭來,像是想得有些出神了,道:“你說我能去考嗎?” 蕭淵道:“怎么不能?不過取不取得中,就是另一回事兒了?!?/br> “可是我觀察那些看榜的人,沒有一個是女子?!?/br> 蕭淵微微一愣,中肯道:“這都是從鄉試選出來的學子,地方上讀書識字的女子本來也少?!?/br> “可是世家女子讀書呀?!?/br> “那等大約就考宮中的女官了?”蕭淵也不是很確定。 牛乃棠只是自己一時興起,想要參與科舉,這才有此一問,但并沒有深思,與蕭淵討論了幾句,便暫且拋下了。她又并不會認真跑去考試。 皇宮小佛堂中,穆明珠正送虛云出來。 虛云當初為了幫她傳達新政,帶領數百僧侶前往雍州。雍州基礎打好之后,虛云又周游于各州。等到新政已經徹底實施,他仍是把邊陲的州郡走了下來,直到今歲才來到洛陽。他這次來見穆明珠,是希望時機成熟的時候,可以繼續往摩揭陀國取真經。這是他作為學佛者的信仰,同時現有經文中含糊有疑議的地方,他也希望可以取回真經后、自行翻譯,給出最準確的釋義。 穆明珠時隔六年再與虛云相見,在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便有種遙遠而又熟悉的感覺。 三句話之后,她想起來了。 這是前世她重生前一夜,那個跑到荒郊野嶺在棺木外為她超度的和尚。 竟是虛云渡她。 穆明珠跪在小佛堂中,仰望那與建業皇宮中小佛堂中一模一樣的陳設,在裊裊檀香中,只覺恍然如夢。 “你的志向,朕能理解,也很支持?!蹦旅髦閼┣械溃骸爸皇悄阍谕饬?,剛回來便又要走嗎?至少停留幾日,陪朕說說話。朕知道你出家人四大皆空,說走便走毫無掛礙,朕卻還在紅塵中,難以如此灑脫?!睉芽沾髱熞呀涀嗄?,虛云就像是某種相爭。他可以不在眼前,但至少應該在她管理的土地上。她停下腳步,玩笑般道:“你可切莫像你師父那樣,選個日子便走了?!?/br> 虛云雙手合十,抬眸看向她,目光澄澈,平和道:“陛下若能堪破生死,便能破開這層恐懼?!?/br> “堪破生死?”穆明珠微微一愣,看著他笑道:“你莫不是要勸朕成佛?” 虛云道:“我們的身體,不過是我們所吃的食物堆積而成,化為泥土,亦不必感傷,假以時日,又會再獲新生?!?/br> 穆明珠搖頭,笑道:“罷罷罷,朕不與你理論這些玄妙的事情。取真經一事,朕記下了。但你什么時候能走,得由朕說了算?!?/br> 虛云小時候雖然時時被她逗怒,但懂事后回想,不管作為皇帝的穆明珠是怎樣手腕,對他卻只是嘴上捉弄、不曾有一次傷害。他是真心想要去取真經,皇帝也了解這一點。不管她嘴上怎么說,她終歸是會送他走的。 “多謝陛下?!?/br> 穆明珠望著虛云遠去的身影,心情有些低落,嘀咕道:“朕答應什么了就‘多謝’?回頭扣住不讓你走!” 蕭淵與牛乃棠便是在這會兒入宮復命的。 談完正事之后,穆明珠又單獨留了牛乃棠說話。 “范氏、陸氏、秦氏,當初那些在建業城中煽動流言的世家,朕這次遷都強令他們全族都來了洛陽?!蹦旅髦榈?。 世家最希望的狀態,其實是朝中有高官,但地方上又有族人聚居的一郡。 穆明珠要這幾個世家闔族都挪到洛陽城中來,其實是拔了他們的根。 牛乃棠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這趟出去與列國談判,當初在建業城中遭遇的誹謗攻擊,已經淡的像沒有味道的水,不值得在她生命中占據片刻時光。 “其實我已經走出來了,不如就算……” 牛乃棠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穆明珠打斷了。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牛乃棠愣住。 穆明珠果斷道:“當‘以直報怨’!” 對方懷著巨大的惡意,做出了結怨的事情,那么就絕對不要放過這等人!一定要抓住他,將之繩之以法!哪怕因為時局,對惡人的懲戒拖延到了永平六年春。 如果對這種惡人寬容,那就是對好人的辜負,是對社會公正的背棄。 牛乃棠明白過來,點頭道:“陛下您說得對。若是這次輕縱了他們,他們便不知悔改,說不定下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他們還用那等下作惡心的舊手段?!?/br> 在這些世家之后,那個隱藏最深的謝氏,也必將付出代價! 穆明珠笑道:“孺子可教!你出去歷練了一番回來,真是進益了。朕現下可以放心要你做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