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60節
仔細論起來,自從永平二年齊云鎮守上庸,兩人便聚少離多,半年一載才能借著齊云入建業敘職的機會,小團圓半旬。 去歲大戰開始之后,兩人雖時有密信往來,但真正見面卻還是第一次。 眼見門簾挑起,齊云便要進來。 穆明珠掃了一眼帳內,卻覺自己案上過份凌亂。雖然每日都有宮人入內收拾,但她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案上奏章、信件、輿圖,還有她自己理順思緒所寫的文書,七零八落擺著,角落里還有她吃到一半的點心。她自己每日如此,已經習慣了,此時要給齊云看到,忽然有些不自在,沒有上前迎接,反倒是站在桌邊理著攤開的奏章文書,同時笑道:“你來的倒是快,我算著總要明日才到呢?!庇謫査麖哪臈l路來的。 她要齊云前來,一是建平郡、上庸郡與襄陽三方圍剿吐谷渾雄大軍的作戰方案需要商討,在鄧玦帶來好消息之前,他們還要做好二手準備——如果建平郡拒絕出兵當如何;二是圍剿吐谷渾雄大軍并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配合孟非白在梁國離間之計的推進程度,挫敗吐谷渾雄之后,周國會立刻出兵,以摧枯拉朽之勢殺入梁國內部,與梁國周邊的柔然、黨項等國形成合力。而領兵入梁,底下分路的將軍可以是別人,總領的大將軍卻只有齊云才最讓她放心——不管是能力上,還是忠誠度上。 齊云清楚這團聚有多短暫,因此接到密信之后,星夜兼程、催馬疾行,提前一夜趕到,卻是絲毫不覺疲累。 他入內望見穆明珠的笑臉,忍不住也柔和了神色,卻并不自知。 齊云上前行禮,又答穆明珠所問。 兩人在桌邊相對而立,互相看著。 穆明珠笑道:“你傻笑什么?”她一開口,才察覺自己鼓起的面頰、上挑的嘴角,原來她也在傻笑。 在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在血與火的磨煉下,正需要這樣有情人含笑相望的瞬間,讓人意識到生命的寶貴美好。 燭火映著兩人依偎的影子,隨風在帳上搖曳。 與周國皇帝的一室溫馨不同,梁國皇帝卻處在一室殺機之中。 貴妃賀蘭氏認清自己的處境之后,下定決心,密令戚公公協助行事。 在那之前,賀蘭氏借著生病的原因,派宮人去求肯皇帝,讓她的家人入宮見一面。 拓跋弘毅答允了。在他,這權當是給賀蘭氏死前的恩典。 賀蘭氏的長兄前來。 賀蘭氏的母親早在她入宮之前便病故了,否則她也不至于在宮中走這樣多的彎路、至如今才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賀蘭氏躺在病榻上,看應召前來的長兄。 這些年來,隨著她做了貴妃,又誕下皇長子,家中父兄的官是越來越大了,手底下的兵也越來越多,原本以為他們一族便這樣往頂峰走去,誰知道隨著皇后獨孤氏之死,這一切戛然而止。獨孤氏死后半年,賀蘭氏終于認清事實,皇后死前的話并不是因為恨她,皇后說的都是真話。 她的長兄跟記憶中的樣子很不同了。 這些年來賀蘭氏在后宮,入宮來見她的家人一般都是兄長的妻子,又或是父親續弦的妻子。 “娘娘病了,好生歇息?!彼拈L兄在三步開外,說的話還不如后宮來探望的嬪妃親熱。 賀蘭氏原本想要見家人,隱隱是想要請求族中親人保護的,可是忽然之間,一個念頭躥上來——要殺她這件事,究竟是皇帝一人下令,還是一場合謀? 她手足冰冷,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哥哥,徹底明白過來,真到了極端的情況下,連她的存在,都妨礙族中父兄。 他們其實只要大皇子便足夠了。 她發起抖來。 賀蘭氏的長兄疑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高燒了?”便上前來要查看。 賀蘭氏往角落縮去,警惕地盯著長兄,看著他刻意露出的笑容,卻不敢吐露半句自己的計劃。也許是她把情況想得太壞,可她不得不如此,一旦她死去,大皇子的下場覺不會好,要么會死在宮斗之中,要么成為父兄的傀儡。等到時機成熟,父兄便會除掉大皇子,換成他們的兒子上位。 那個位置太誘人,叫她只能懷疑一切。 賀蘭氏有些神經質地高聲喊來侍女與戚公公,背對長兄,道:“你去吧?!?/br> 賀蘭氏的長兄摸不著頭腦,想不出原因來,只當她自幼嬌縱、病中又鬧脾氣,只得依言退下。 好在賀蘭氏從前囂張天真,有一出沒一出的事情做得太多了,這事兒報到皇帝拓跋弘毅那里去,并沒有引起重視。 畢竟拓跋弘毅現在要cao心的事情太多了。 而另一邊賀蘭氏心里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又對戚公公的話深信不疑,于是看身邊人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別有用心。長兄像是與皇帝合謀,皇帝像是要殺她,獨孤部更是恨不能生食其皮rou。 在這深宮之中,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戚公公了。 她很認同戚公公的分析,皇帝那夜前來乃是要見她最后一面的,只是她突然生病中斷了談話。 戚公公說,按照漢人的說法,就是死刑犯也得吃飽了再上路,哪里能讓貴妃吐過之后空著肚子走呢? 賀蘭氏認為有道理——因為皇帝正是極愛鉆研中原人那套道理的。 她已經進入了一種半瘋魔的狀態,夜里紅著眼睛不能入眠,深怕忽然有人闖進來拖著她去處死。 可是另一半的她,理智尚存,清楚她必須做好準備,在皇帝動手之前,先下手為強,救她自己,也救她的孩子。 賀蘭氏連著幾日下來,又是生病,又是夜里少眠,整個人很快瘦下去,但眼睛卻越發亮起來。 就像是一枝在大風中瘋狂燃燒的蠟燭。 第七日,她派宮人去請拓跋弘毅。 賀蘭氏命那宮人帶了她的一副畫像前去,那畫像正是她初入宮那年、伴駕游獵,要宮廷畫師描摹下來的。 畫中她高坐馬上,少女之齡,驕矜而又美麗。 拓跋弘毅百事纏身,本不欲前去,見了這畫像卻是微微一愣,由之想到了他當初與獨孤氏的初見,而他沒有見獨孤氏最后一面,也不曾聽到她最后的話語。 其實若論感情,拓跋弘毅與已故的皇后更加深重,此時想起獨孤氏,愧疚又起,移情到即將死去的貴妃賀蘭氏身上,竟拿了這畫像,暫且拋下國事來見。 賀蘭氏坐在妝鏡前,凝望著鏡中那個瘦削的女子,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戚公公為她插上最后一支玉釵。 賀蘭氏閉了閉眼睛,聽到外面圣駕已到的通報聲,調整情緒,再睜開眼睛時,半垂了眼睛,神色變得天真而又乖順。她知道皇帝曾因為她的驕矜感到新鮮,也因為她稀少的乖順而大加稱贊。 她已經換了鮮亮的舞裙,殿中酒菜早已備好,宮人奏起絲竹。 賀蘭氏站起身來,在皇帝走入殿內的時候,旋轉起舞往他面前而去,拖了他的手,在他詫異的眼神中垂眸一笑,道:“那日陛下前來,卻被妾病體擾了興致。妾今日以舞抵罪,還望陛下寬恕?!?/br> 她跳的舞,正是當初在府中被皇帝一眼看中時所跳的。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吸引了皇帝的并不是她的舞姿,而是她的部族身份。 拓跋弘毅被她拉著,在案前坐下來,望著起舞的貴妃,一時有些恍惚,想到這樣的舞姿今后再不得見,也有些悵然。 他邊欣賞歌舞,邊慢慢飲酒。 他喝的酒,乃是經過身邊試毒的宮人嘗過的,這是他在趙太后時期養成的好習慣了。 一舞畢,賀蘭氏額上冒汗、衣衫單薄,一陣香風刮到皇帝身邊來,嗔怪道:“陛下只管自己喝酒,妾卻是熱壞了……”她有鮮卑女子的豪爽,隨手拎起案幾上原本擺著的酒壺來,自己吞了滿滿一大口,抬眸看向拓跋弘毅,忽然狡黠一笑,湊上來堵住了皇帝的嘴。 拓跋弘毅已有小半年不入后宮,方才觀舞已經勾起了興致,此時溫香軟玉在懷,作為男人便迷瞪了片刻,不等反應過來,已飲盡了賀蘭氏渡來的酒,只覺辛辣之中猶有賀蘭氏唇上的口脂香。 第244章 吻到深處,賀蘭氏主動牽著拓跋弘毅的衣領往內室走去。 這種情況下,拓跋弘毅無暇去思考。 外面的燈燭暗了,宮人都退出去,只戚公公守在門邊。 顛鸞倒鳳,亦不過片刻,當身體得到了滿足,拓跋弘毅的理智便奪回了掌控權。 一想到躺在他身邊的,這個溫香軟玉的女人,不日便將在他的授意下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饒是拓跋弘毅這樣的人也汗**倒立。 他坐起身來,穿衣欲走,想著賀蘭氏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夜回去之后,便讓宮人送毒酒于她。 賀蘭氏一直在緊張等待毒發,此時見他起身要走,不禁大為焦急,忙也坐起身來,從后面抱住他,柔聲道:“陛下今夜還要往哪里去?” 拓跋弘毅卻沒了方才的興致,有些惱恨自己竟跟賀蘭氏同床,冷聲道:“朕還有國事要處理?!?/br> 賀蘭氏正在焦急,卻聽拓跋弘毅“嘶”的一聲,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陛下怎么了?”賀蘭氏一愣,湊過去看他的臉。 拓跋弘毅因為疼痛,面容緊皺,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賀蘭氏一顆心亂跳,想要叫戚公公進來,又怕拓跋弘毅并不是毒發。 拓跋弘毅終于透過氣來,卻無力高聲說話,因為疼痛虛弱道:“傳醫官……”他感到腹中這疼痛不同尋常,從趙太后手中練出來的機警,讓他意識到了什么,忍著劇痛往門口走去,同時張嘴要喚宮人入內。 賀蘭氏在旁眼明手快,立時雙手合攏,捂住了拓跋弘毅的嘴。 拓跋弘毅睜大眼睛瞪著她,拼命要甩開她。若非疼痛讓他恍惚,賀蘭氏豈是他的對手? 他意識到賀蘭氏的險惡用心,心中又急又氣還有深切的懼怕,通往門外的路不過五六步,他卻像是永遠都到不了了。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絕望過。 忽然內室的門輕開一道縫,有人閃身入內。 拓跋弘毅此時已經視物模糊。 來人正是戚公公。他在內室門外時刻留意著里面的動靜。 戚公公與賀蘭氏合力,將拓跋弘毅捂著嘴,拖拽回到床上。 此時拓跋弘毅毒性已發,卻還沒能立時斃命,而正殿之外,守著無數皇帝的扈從。 若是這次兩人殺不了拓跋弘毅,死的就會是兩人。 戚公公拼命用了力氣,賀蘭氏卻比他更瘋狂,她還有孩子要保護。 她抬起蓬松的大枕頭壓在了拓跋弘毅面上。 兩個人并肩而上,用胳膊肘死死隔著枕頭壓在拓跋弘毅面上。 拓跋弘毅劇烈掙扎,所有的嗚咽都消失在壓緊的枕頭里。 他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還有滿心壯志未實現,竟會如此死于婦人宦官之手。 終于拓跋弘毅停止了掙扎。 賀蘭氏擔心他有詐,仍不敢挪開身子,又壓了片刻,直到戚公公推她的胳膊,她才回過神來。 她渾身都在發抖,指甲也斷了兩根,卻仍是伸手去揭那枕頭。 暗紅的血從拓跋弘毅口中涌出,涂滿了他半張臉,也染在了枕頭上。 而拓跋弘毅,雙目圓睜,雖然**卻不能瞑目。 賀蘭氏手上一顫,枕頭滾落在床上,她渾身脫力,有些失神地望向戚公公,又望向窗外——窗外一派寧靜,層層宿衛并不知里面發生了什么,大約以為皇帝與貴妃還在快活。 她重又看向戚公公,顫聲道:“現在呢?” 在殺死拓跋弘毅之前,賀蘭氏根本沒有想過之后的事情,這是她的拼死一搏,卻并不敢奢望成功的幾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