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48節
穆明珠入書房,示意雪衣也跟進來。 穆雪衣站在桌邊,卻有些不知所措,她是第一個被封為學士的宮人,雖然穿上了官袍,卻不知該做什么。 “臣為陛下研磨……還是陛下想喝茶?” 穆明珠緩緩搖頭,示意她也在一旁坐下來,和氣道:“你說朕栽培你,要你能寫會算,難道是為了讓你給朕研磨添茶的?” “那……” 穆明珠慢慢道:“朝中原本有左相、右相,韓相病退之后,便只剩了蕭負雪。如今你在宮中,常伴朕左右,雖是學士之身,卻宛如內相?!?/br> 相。 這個字眼對于穆雪衣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不用擔心?!蹦旅髦榭粗y掩緊張擔憂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其實并不難的,只是朕要你去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不知不覺中一年半載過去,你會發現你已經做得很好?!?/br> “是?!蹦卵┮峦实?,充滿了信賴,一如當初揚州城中那個落淚的小姑娘。 暮春雨已歇,朗朗天光透窗而來,灑落在君臣二人面上,明媚昂揚。 第227章 四月,穆明珠接到了兩則好消息。 第一則好消息,來自遠行至吐谷渾的蕭淵。去歲梁國南下,形勢危急時,蕭淵奉命而出,周游黨項、吐谷渾、柔蘭等國,聯合列國抗梁。這是一個長期的計劃,并不急于一歲一年之間。而蕭淵所去,**迢迢,往來通信不便。因此穆明珠每次收到蕭淵的來信,總是欣然的。她上一次收到蕭淵的來信,還是在五個月前,那時候蕭淵剛安全進入黨項境內。 此時這封信中,蕭淵大略講了他在路上的見聞,重點放在黨項與吐谷渾兩國的態度上。 黨項與大周接壤面積不小,雖然與梁國有舊怨,但跟大周也并不算和睦。蕭淵在黨項非但沒有受到禮遇,若非他機警,又有當地結交的友人相助,甚至可能無法安然離開黨項。 而吐谷渾則不同,與梁國大面積接壤,與大周只有不足百里的國境線,多年來與梁國紛爭不斷,與大周卻是少有往來。 吐谷渾國的王對蕭淵這位從大周而來的特使很感興趣,設宴款待,并與他深談抗梁大計。 不管最后成與不成,吐谷渾國愿意合作的態度,總是一則好消息。 第二則好消息,則來自東揚州。 朝廷王師開到,又有吳郡、永嘉郡的兵馬南北夾擊,東揚州誠王不戰自潰。究其原因,乃是誠王與當地世家聯合,據有田產無數,當下許多百姓淪落為流民,而誠王**僧侶一事,曝光后激發了眾怒。穆明珠的永平新政,給了東揚州民眾一?;鸱N。如今這場叛亂,正是火種燎原所需的大風。誠王自己親手扇出這颶風,催動火勢,燒**自己。據說誠王是夜巡回城時,被伏在路邊的百姓一塊石頭砸在腦袋上,登時便從疾馳的馬上摔落下去,當場就**一半,抬回府中也不過茍延殘喘了三五日,到底沒能救回性命來。他也真是狠辣,自知命不久矣,深恨長子帶兵來與自己作對,臨死前傳令勒**王妃。 城破之后,周汪領兵而入,扶著母親棺木慟哭。 隨著東揚州誠王一死,原本想要趁亂找事的各州小勢力,也都偃旗息鼓了。 地方上的亂局暫平,穆明珠可以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核心問題上來。 她召了派往地方上的監理柳耀歸來,委任為度支尚書。 柳耀入宮那日,是她昔日的徒弟穆雪衣前來迎接的。 “師父?!蹦卵┮氯允桥f時稱呼,笑著迎上來。 柳耀卻有些恍惚,眼前的官員分明女子之身,卻行走于朝堂之上,而殿外的扈從神色不變、顯然已經**以為常。 “師父,這邊來?!蹦卵┮碌故菦]在意柳耀的遲疑,只當他不熟悉道路,笑道:“陛下要您到小殿相見,咱們從旁邊側門走?!庇值溃骸皫煾高€不知道吧,上個月陛下給我改了名,如今我不叫翠鴿,改叫雪衣啦?!?/br> 柳耀回過神來,她偽裝男子十數年,此時一開口仍是低沉的嗓音,“雪衣,這新名好聽?!?/br> 穆雪衣笑道:“陛下選的,自然是極好的?!彼埠芟矚g自己的新名字,又道:“多虧當初師父耐心教我,否則我的算經也學不出來?!?/br> 兩人說起過去的事情來,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小殿之外。 穆雪衣入內通傳,不多時又請柳耀入內。 穆明珠已經站在西側間門前,正看著兩人,笑道:“師徒倆總算又見面了?!北銌柫谕饷孢@大半年的見聞感受。 寒暄過后,眾宮人退下,穆明珠單獨留柳耀說話。 “光華,此處只你我君臣二人,朕也不瞞你?!蹦旅髦殚L長吸了口氣,在小榻上坐下來,將案幾上的賬簿推給柳耀,道:“看看吧?!?/br> 這賬簿記載的乃是大周去歲的稅賦情況。 柳耀辦差久了,很會抓重點,很快便翻看完畢,撫著最后一頁,靜候皇帝開口。 穆明珠道:“朝廷收上來的稅賦,其中九成都來自尋常百姓的田賦、丁稅,剩下的各種稅收只占了一成。這樣的稅賦哪里是合理的?” 普通百姓所占有的田地,遠不及世家大戶,可是他們卻承擔了最沉重的賦稅。 因為百姓沒有**之法。 而對于士族的賦稅豁免,卻是寫在朝廷律令中的。 這樣的收稅比例顯然是不公正的,是急需改變的。 “朕召你回來做度支尚書,是要你重整稅政?!蹦旅髦檎Z重心長道:“不管是興修水利,還是賑災紓困,乃至于外御強敵,朝廷都需要錢。錢從何處來?便是從稅賦中來。好的稅政,應該讓那等大世家大富豪多出錢,把他們從普通百姓身上盤剝出來的利益,再回饋給百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抿唇一瞬,因為氣憤有些說不下去。 但是柳耀全然明白她的意思,這也正是她這半年來外面所見的世情。 穆明珠頓了頓,又道:“朕實話告訴你,接下來兩三年,朝廷不但要養馬、養兵,還要養水師、備戰梁國——這些花銷是巨大的,只靠眼前的財政是無法維持的?!彼⒅?,道:“朕要你做大周的桑弘羊,你敢不敢?” 柳耀一愣,輕聲道:“桑弘羊奇才,臣不敢比肩?!?/br> 皇帝既然比出了桑弘羊,那就不只是要改革田賦,還要動鹽鐵。 自世宗時起,因世家強大,中央難以管理地方,原本的鹽鐵官營都漸漸名存實亡,后來朝廷也不禁止私營鹽鐵了,只是要私營鹽鐵者交半數所得作為賦稅。如此長久下來,大周的鹽鐵其實已經全然是個人私營,朝廷的鐵官、鹽官是只管收稅了。但是私營的出產所得,其中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很多,且另外半數的利益,只是養出了許多大富豪,他們又拿販鹽賣鐵的錢,去廣置良田,卻于百姓無利。 如今朝廷既然需要增加財政收入,鹽鐵又將收歸官營,少不了又是一場博弈。 這樣的稅政改革,本來應該在世宗時,最晚在穆楨那時候就開始,但因為兩任帝王都只是平衡世家的力量,卻無法壓制世家,也就使得稅政改革寸步難行。 中央財政薄弱,又會形成惡性循環,越發無法管束地方。 穆明珠如今抓牢了兵權,正是動手改革的好時機,越晚一日,便越多一分的危險。 而她想要開展的稅政改革,會觸動許多既得利益者,其過程必然不是一帆風順的。 柳耀很清楚其中的危險,但她愿意全力以赴,為了一個更好的大周,為了達成皇帝的宏愿。 “臣雖不才,愿勉力一試?!彼罱K道。 “好?!蹦旅髦榱私饬?,她并不是那等善于言談的人,但她既然答應了去做,就一定會做到最好。 正事談完,穆明珠稍微放松了些,笑道:“你這嗓音是怎么偽裝的?若不是朕知道內情,還真給你騙過去了?!?/br> 柳耀只是低頭一笑。 穆明珠目光轉向門外站著的穆雪衣,輕聲又問道:“宮中朝中都已有女官,前有李思清,后有穆雪衣,你怎么想?” 柳耀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去,隱然也有一絲艷羨,卻是道:“臣……多年如此,便是換回女子裝束,也不知該如何以女子嗓音說話了?!?/br> “真是瞎說?!蹦旅髦樾︵恋溃骸半迯那耙妼m中有表演雜耍的藝人,其中有人能作老人之聲、能作嬰孩啼哭,能男亦能女。嗓音粗細高低不同,不過是發聲位置的變化。你莫要自我設限,私下試一試,便找回原本的嗓音來了?!?/br> 柳耀上一次以最自然的嗓音說話,還在孩童之時,哪怕受到了皇帝的鼓勵,仍是有所遲疑,慢吞吞道:“眼下當務之急,乃是革新稅政。臣之身份更正,不宜在此時奪人眼球?!?/br> 穆明珠關心臣下,反倒被對方教訓了,只好摸一摸鼻子,好脾氣一笑道:“是,光華言之有理,是朕草率了?!彼抗庵赜洲D向門外的穆雪衣,對柳耀道:“你們師徒一場,當初你教她算經,如今若有時間也可以教教她怎么做官。稅政革新的事情,你也可以要她協理?!?/br> 柳耀聽著皇帝的叮囑,隱然感覺這是皇帝巨大布局中的一步。她想不到當初那個跟在自己身邊學算經的小侍女,會成為朝廷的學士、皇帝身邊的大女官。正如她想不到現下皇帝身邊的女官,翌日會成長為怎樣的人。 “還有一則趣事告訴你?!蹦旅髦楹鋈灰恍?,道:“還記得當初那兩個要害你的同窗嗎?汪年與趙西,他們當初被留在雍州,開墾荒地做苦工。如今幾年下來,倒也做出一番成績,據說在襄陽城外的村子里頗有民望了,不但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還寫得一筆好文章。鎮上的官員不知前情,把兩人當成良才報上來。前陣子虞先生拿給朕一看,兩人笑了一場。朕也佩服這二位的韌性,便未提前事。他們若是憑自己的本事,能過上富足的生活,也該給他們一次機會,你說呢?” 柳耀幾乎已經淡忘了這兩位同窗,當時那場鬧劇,除了讓皇帝撞破了她的身份之外,并未造成其它的后果。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去看曾經對她不懷好意的人,幾乎就像是站在山頂看螞蟻——早已難入眼中。 “陛下寬宏?!绷⑽⒁恍?,道:“這兩人文章還不錯,也許數年后能以考試入朝堂?!?/br> “這卻不必?!蹦旅髦樾闹杏幸粭U秤,道:“他們到底是動手害過人的。朕取士于天下,最要緊便是心正?!彼D了頓,又笑道:“除非這二人立下不世之功,譬如讓莊稼畝產翻倍,又或是研究出新的鋼鐵淬煉之法……那朕非但要既往不咎,還要禮賢下士,請他們來建業了?!?/br> 穆明珠雖然是玩笑,但心中忍不住想,若是生產力果真能如此急劇提高,眼下的重重困難幾乎便可迎刃而解。 第228章 “小郡主不肯來?!睓鸭t笑道:“小郡主派人‘請’了大鴻臚手下專司梁國事務的官員去,纏著苦練梁國話呢?!?/br> 穆明珠無奈笑了,道:“連生辰都顧不上了?難得她能認真?!?/br> 自去歲除夕,牛乃棠在穆明珠的激將法之下,夸下???說半年之內便能把梁國話練會之后,便再也不曾入宮了。 今日牛乃棠生辰,穆明珠備好了宴席,命人去請,她竟然不來。 以當今大周的情形,建業城中也就牛乃棠敢不來赴皇帝的宴了。 穆明珠倒是很能明白小表妹的心情,若是半年到了,不能實現當初的話,豈不是很丟臉?半年學一門新的語言,對常人來說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牛乃棠學文不成,學武又嫌苦,既然這事兒她自己鉆研進去了,倒也不必叫她出來。 “那便隨她去吧?!蹦旅髦榈溃骸翱磥硎撬龥]口福?!?/br> 于是便由櫻紅等侍女領了宴席。 穆明珠原本是空出今日晚間的時辰,想著為牛乃棠慶賀生辰,既然她不來,倒是難得一點閑暇。 恰好齊云今日在濟慈寺事情結束得早,回來的時候還未日落。 穆明珠笑道:“這真是天意?!北闩c齊云攜手而出,要他去一處“好地方”。 她帶齊云去的地方,乃是她原本的居處韶華宮。 因這是皇帝從前的居所,雖然如今空置了,但宮人還是每日灑掃,甚至連舊時陳設也都從公主府中遷了回來。 穆明珠走入韶華宮中,一瞬間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來?!彼叩狡钜惶幚戎?,從側面找到了熟悉的小梯,攀著梯子爬上去,便來到了偏殿青綠色的琉璃瓦之上。她熟稔地彎腰走上幾步,攀著屋脊的吻獸,回眸沖齊云笑道:“過來呀?!?/br> 齊云正站在梯子上,專注地看她動作,生怕她一不小心失足落下,聞言輕手輕腳上去。 他雖然身形高大,但發力均勻,踩在瓦片上,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穆明珠已經在屋脊上坐下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齊云過來,抬眸望向沉沉落日,情不自禁感嘆道:“真美啊?!?/br> 齊云在她身邊坐下來,聞言側眸向她看來,亦低聲道:“真美?!?/br> 穆明珠嫣然一笑,扭頭看向他,道:“這是我從前的秘密基地,不管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只要上來看一看夕陽晚霞、明月繁星,便立時都放下了。怎么樣?若不是我帶你來,你肯定不知道這么好的地方吧?”她玩笑道。 他知道的。 多年以前,他曾無數次在暗處的角落里,看她坐在吻獸之間遙望天際。 此時他坐在她身邊,嗅到她發間淡淡的香氣,只覺恍然如夢。 氣氛很好,穆明珠笑嘻嘻道:“這樣秘密的地方,我只帶你一個人來過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