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33節
穆明珠閉了閉眼睛,那么多戲言中,他選了她今生騙他的第一句。 “如今陛下已盡掌天下之兵,”蕭負雪盯著新君,知道自己的尊嚴已經粉碎于她面前,可是這比起他想要的答案無足輕重,“心意更改否?” 第214章 寂靜的偏殿內,似乎只剩了兩人的呼吸聲。 有那么一會兒,穆明珠望著眼前的蕭負雪,卻像是有些認不出他。 在她的認知里,蕭負雪打死都不可能問出這樣的話。 她所了解的蕭負雪,博學多才,做事細致認真、勤懇負責,在私人的感情上,含蓄沉悶,又緊守世俗禮法。從前她挖空心思、費盡口舌,也不過只是得他一句不逾矩的溫吞回應。 “右相?!蹦旅髦榭粗?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在問什么?” 蕭負雪垂著的雙手握緊,緩緩抬眸望向她,顫聲道:“臣在問陛下的心意?!?/br> 穆明珠將杯盞擱在案幾上,復又在小榻上坐下來,始終打量著蕭負雪,卻奇怪于自己內心的平靜。 那些年少天真的情思,還未完全褪色淡去。 她猶記得十三歲的自己是何等渴盼蕭負雪的一絲回應。哪怕只是一個淺淡的笑容,一句溫和關切的話語,都足以點亮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可是現在,蕭負雪給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回應,她心中卻不起一絲漣漪。 前世的事情歸于前世,穆明珠無意提及,只以今世而論,蕭負雪是輔佐她的忠臣良相。 而如今他問的這一句舊話,也的確出于她口中。 穆明珠目光微垂,看向他紫色官袍上那一只蕭索孤寒的白鶴,幽幽道:“人心易變,朕亦不能免俗?!?/br> 蕭負雪如遭雷擊,哪怕心中已有預感,仍是難以接受她親口承認。 他強迫自己問下去,不知是自虐,還是抱了最后一絲希望,“陛下心意,如今系于何人之身?” 按道理來說,這話問得僭越了。 但以兩人過往的淵源,私下談話,穆明珠也不至于板起臉來、嚴詞呵斥。 她微一沉吟,道:“如你所言,朕已盡掌天下之兵,心意系于誰身,自然便留誰在朕身邊?!?/br> 她已經是帝王,在私人感情上無需遮掩,喜歡誰便留下誰。 如今在她身邊的,唯有一人。 這答案已經太過明確。 蕭負雪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心意改變了? 猶記得不過數年之前,她尋到他面前來,口口聲聲抱怨著那樁莫名的婚約,說她不喜歡母皇指給她的駙馬,說想要繼續跟著他讀書。后來她想要爭奪帝位,事情自然越來越多,兩人即使私下見面,也都是再談公務。再后來,她如愿做了皇帝,愈發冷靜沉著,唯一失態是在不久前的上庸郡之戰。那時候他便有所感覺,卻還是騙自己,上庸郡之戰至關重要,陛下失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答案已經攤開在他面前,上庸郡之戰固然重要,可是令帝王失態的,乃是那守城將軍的安危。 一個人的心意可以改變如此巨大嗎?從極度的厭惡,到誠摯的喜愛。 過去三年,在那些他無暇顧及的細節中,究竟都發生了什么? 穆明珠看了蕭負雪一眼,認為兩人在私人關系上的事情已經交待清楚,沉聲道:“這等事情,你是第一次問起,朕也是第一次回答。今后,這等事情不必再提。咱們君臣齊心協力,做一對千古君臣楷模,不也很好嗎?”她等著蕭負雪答應,她預料他會答應。 蕭負雪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如果臣說不好呢?” “什么?”穆明珠是真的詫異了,她盯著蕭負雪,想要從他緊皺的眉心看出些許端倪。 蕭負雪輕聲道:“陛下有陛下的心意,臣亦有臣的心意?!彼ы聪蚰旅髦?,目光竟是罕見地堅定。 這下子問題變得棘手起來。 穆明珠食指輕叩案幾,沉吟著。 蕭負雪處理朝政的能力是極強的,又為右相多年,不管是在朝臣中還是在地方上聲望都很不錯,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輕易不好挪動。 尤其是她登基不久,朝中各方勢力還需要平衡的情況下。 “朕不理解?!蹦旅髦榛剡^神來,目光輕動,落在蕭負雪身上,思量著道:“以朕之見,右相從前待朕,即便不是銅墻鐵壁,也是界限分明了?!彼室庥昧松晕⑤p快的語氣,以一種玩笑的說法活躍氣氛,“怎得忽然之間,對朕情深如此?”她有意引導道:“其實這并非真情,只是人之常情、不愿失去罷了。朕是凡人,右相亦凡人,一時開解不了自己、墮入魔障也是有的。朕給右相三日假,準你往東山道觀去清凈清凈,回來便再不說這等糊涂話了?!?/br> 蕭負雪仍是望著她,目光沉痛,似有難言之隱。 穆明珠不愿跟他在這個話題上留有隱患,便道:“右相還有什么話要說?此時不說,以后便不許再提?!?/br> 蕭負雪道:“是臣從前自誤了?!彼D了頓,又道:“臣之心意,并非陛下所言不愿失去?!?/br> 穆明珠漸漸失去了耐心,起身道:“朕不管你究竟是何等心意。收拾好你的‘心意’,不要給任何人知曉,也不要誤了正事?!?/br> 蕭負雪渾身一震,抬眸看向她,顫聲道:“陛下……” 穆明珠已經走到門邊,腳步微頓,半回身留給他一個冷漠的側臉,淡聲道:“這是朕的命令?!?/br> 這是蕭負雪從未見識過的,屬于穆明珠冷酷無情的一面。 穆明珠出了側殿,穿過思政殿后堂,不愿以這種煩躁的心情去見齊云,便在小院的松柏下稍站,等櫻紅帶人把遺落的奏章杯盞等物捧來。 一時櫻紅捧了奏章來,小聲道:“陛下,右相大人已經退下?!?/br> 穆明珠略一點頭,這才進了小殿。 齊云正坐在西間的小榻上,擺弄著案幾上玉石制的攻防云梯城墻等模型,似乎在模擬著什么戰事,大約是被穆明珠進來的聲音驚擾,他手指一推,那代表著城墻的一疊玉石片嘩啦啦倒下去一片。 穆明珠走過去,伸手抵住了將倒的最后一片玉石,饒有興致看了看,笑問道:“左將軍破城了?” 齊云勾唇笑了一笑,沒有答話,又默默把玉石立起來,一片又一片。 穆明珠以為他沉浸其中,也就沒有多話,在一旁坐下來,于案幾上批剩下的奏章。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偶爾幾次抬眸,總覺得齊云在暗中看她,而她一抬頭,他便又低頭擺弄那一堆玉石模型。 她存了心思,假意批著奏章,忽然一抬頭,果然就把齊云捉了個正著。 齊云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去,修長手指攥著一枚青白的玉石片。 穆明珠笑起來,勾了他的手,與他手指纏繞一瞬,安慰道:“待我批完奏章,便來陪你?!?/br> 齊云深深望她一眼,乖巧道:“陛下慢慢來?!彼值拖骂^去擺弄玉石模型,一片一片立將起來,似是有無限的耐心,只是偶爾會出神,手里攥著下一片玉石,卻久久忘了立在案幾上。 等到穆明珠終于批完奏章,已經是掌燈時分。 她笑問齊云,午膳的菜肴好不好吃,今日都做了什么,這套玉石模型還趁手嗎——諸如此類的零碎小事。 齊云一一答了。 兩人一同用過晚膳,換到東邊的寢室內。 穆明珠躺在小榻上翻書,享受著難得的靜謐閑暇時光。 齊云沐浴過后,坐在小榻邊擦頭發,在擦頭發的間隙,仍是時不時看向穆明珠。 他大概以為穆明珠沉浸在書本中,不會留意到,望著她的時間便越來越長。 穆明珠雖然翻著書,但已經有所察覺。 燭光下,少年凝望著她的姿態,叫她想起在現代養的貓來。 偶爾她頑皮捉弄了貓咪,那原本親人的小貓咪便會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間點,一動不動盯著她看,好像要觀察她究竟是無害可親的還是變了個人。 當這種聯想在腦海內生成的時候,穆明珠忍不住彎起眼睛來,合攏了書本,看向齊云。 齊云果然又低頭佯裝擦頭發。 穆明珠眼珠一轉,不過她今日可不曾捉弄齊云小貓咪吶。 她起身往外走去。 “陛下?”齊云在后面輕聲喚。 穆明珠笑道:“我往院中走一走,片刻便回?!?/br> 她走出去,示意櫻紅跟上來,因知道齊云聽力過人,有意往院中走遠了些,這才低聲問道:“今日駙馬可是往思政殿去了?” 櫻紅低聲道:“奴不知。奴在前面沒見著,興許駙馬往后堂去過?!?/br> “思政殿后堂,今日誰在?” “翠鴿?!?/br> 一時翠鴿應召而來,一五一十道:“用過午膳那會兒,駙馬的確往后堂來過,只隔墻站了一會兒便走了?!彼杂行┗炭?,道:“陛下說過許駙馬出入思政殿,奴便不曾攔著,也不曾上報……” “無妨?!蹦旅髦闇睾偷溃骸半拗皇菃栆粏?。駙馬若來,不必攔,帶他來見朕便是?!?/br> “是?!?/br> 穆明珠又在那松柏下略站了站,這么看來,齊云是聽到她午間與蕭負雪的對話了? 她大略回想了一番自己與蕭負雪的對話,自認為態度很明確,不至于叫齊云誤會。 那怎么這半天都在怯生生觀察她呢? 穆明珠回到寢室的時候,齊云正拿了她的大氅要出來尋。 穆明珠不動聲色,笑道:“今夜月色卻好?!?/br> 她剛才仔細想了想,她跟齊云雖說互相喜歡,但兩個人在感情上其實都沒有經驗。 如果不是重生的際遇,前世的她根本無法看穿齊云桀驁乖戾的偽裝,看到那顆喜愛她的心。 正所謂相愛容易相處難,兩人彼此說喜歡簡單,可是要怎么不誤會、不后悔地在一起長久卻需要經營。 她一定有她在感情上不夠成熟的地方,齊云也一樣——比如他總是藏起心事來。 她想,這正是個機會。 她可以看看齊云藏著心事的時候,是什么模樣,以后若是再遇到類似的情況,便全然了解了。 不至發生前世那樣的遺憾。 穆明珠趴到小榻窗沿上,推開長窗,指著天上的月亮給齊云看,笑道:“你瞧,月婆婆烤火呢?!?/br> 月亮周圍罩著一圈朦朧模糊的光,好似月宮中的人在烤火一般。 齊云來到她身邊,學著她的姿勢俯身,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抿唇一笑,低聲道:“明日大約又有雪?!?/br> 穆明珠不錯眼珠看著他,看著他那淺淡的笑意是怎樣迅速消失,看著他是如何在回眸看來時藏起黯淡的神色。 “仔細手冷?!饼R云眉眼溫柔,握著她的手腕,把她還按在窗戶上的手緩緩捉回來。 一旦留意觀察,穆明珠發現哪怕是齊云,其實也很容易看穿。